沅俗

沅俗

李季霖,摄篆沅江,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者。”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忽一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诃之,役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见皮肉坟然,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后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窃取财物。设被主觉,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无用矣。

本文记叙了三件怪事:一、猫、犬与人互变;二、人遭暗算,肤肉长石子;三、飞臂窃物不成反失臂。这又都是云南一带少数民族聚居地流传的怪异民间传说。既然都是来自云南,那么“沅江”当作“元江”。因为“沅江”是今湖南省益阳市管辖下的县级市,位于湖南东北部的洞庭湖畔;而“元江”即今之云南省玉溪市管辖下的元江哈尼族彝族傣族自治县,地处今云南省中南部,位于昆明市南部偏西。虽然只差个三点水的偏旁,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蒲松龄一时疏忽造成笔误,沉疴数百年,有必要在此特别郑重地加以纠正。

再看文中三则怪异故事该如何理解。首先,动物与人互变类似《山海经》的人面牛身、人面马身、羊身人面等现象,应视为图腾崇拜现象的余影。上古时期,低下的生产力,蒙昧的思想,限制了先民的认识能力,而强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又驱使先民去探索宇宙万物的奥秘,于是便“乍自以为马,乍自以为牛”,遂使人与动物不分界限,从而使人们崇拜、敬畏某些动物,并妄加解释天地万物反复无常的变异。《山海经》自古号称奇书,它像一座富丽堂皇而又扑朔迷离的宫殿,使人不得其径而生困惑。许多学着都认为《山海经》是古今语怪之祖。鲁迅更进一步认为它是“古之巫书”。古代巫祝的使命是沟通人与神的交流,于是创造了形形色色的神,伴随着祭祀活动的需要,巫术应运而生。联系本文李鸿霔辉煌的政绩,当地百姓沿袭巫祝习俗,前来瞻仰新到任的父母官,以至“猫犬盈堂”,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思维模式想象远大于现实,又何怪哉?第一个故事应该是《山海经》式的对于造福于民的清官的一种独特的欢迎莅任的仪式,类似当今少年儿童高举鲜花迎接贵宾的情景。

第二个故事,则带有惩戒性,类似一种黄牌警告,或者诅咒。先是轿夫忽然大呼:“小人吃害矣!”然后经“叟”确认:“是汝吃害矣。”于是老人家就给轿夫动了个“微创手术”,取出石子一枚,宣布:“愈矣。”接下来,轿夫可能就会格外谨言慎行,不敢再有任何心血来潮一样的轻举妄动了。

最后,“飞臂窃物不成反失臂”,这与俗称“三只手”的神偷毫无差别。文中这神偷,伸出一只手臂,窜入邻家屋内窃物,不幸被主人察觉,反被绳索捆住长臂,缩不回去,以至失去一臂。即便不是偷盗,哪怕威福太过,也会遭到丢腿失臂的惩罚。好在还能断肢再接,那一定是知罪、悔过后的事。

一篇《沅俗》内含三段故事,虽然怪异,不无警戒:为官者,要像李鸿霔那样造福一方,不但人欢迎,连猫狗都欢迎;为人不可威福太过,否则就会“吃害”;至于手伸得太长,不管谁的钱财都拿,肯定会被絷丢臂。这就是作者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