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僧

西僧

西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卓锡太山。其服色言貌,俱与中国殊异。自言:“历火焰山,山重重,气熏腾若炉灶。凡行必于雨后,心凝目注,轻迹步履之。误蹴山石,则飞焰腾灼焉。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际,四面莹澈,似无所隔。又有隘口,可容单车,二龙交角对口把守之。过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自开。龙色白,鳞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历十八寒暑矣。离西域者十有二人,至中国仅存其二。西域传中国名山有四:一太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传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老。”听其所言,亦犹中国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

这篇故事既通俗又深刻,说它通俗,是因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句话无人不晓;说它深刻,是因为一向受国人崇拜的“西僧”原来也受了蒙蔽,想来中国淘金、拜观音、长生不死,结果却全盘落空。然而,故事到此,还只是表层的意蕴,更深层的批判对象却是“世人之慕西土也”——作者在讽刺西僧可笑的同时,顺手把羡慕西方的“世人”也狠狠刺了一下,意谓:中国人羡慕西方人,远不如西方人羡慕中国人那样执着。作者在结尾处还假设:“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那会产生什么效果?作者说:“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作者是在讽刺西僧,还是在批判世人?其实,重点在批判世人,西僧不过是个“引子”。杜贵晨先生在《漫说〈西僧〉》中云:“其故事正面虽讽刺西僧东渡之虚妄与贪鄙,但其反面和本意,实是讽刺东僧西游乃至东土之人佞佛为与西僧同样的虚妄与贪鄙。”[1]

俗话说,“近处没风景”“外国的月亮圆”,这些应该都在本文批判之列。试想,三百多年前清朝初年,科学尚未开化之时,作者即能看破上述偏见,实属难能可贵。即便在当今中国人内心中,不是仍有很多人缺乏自信,盲目崇洋媚外吗?如果人们多一些调查研究,少一些轻信;多一些自觉,少一些盲从,岂不可以少做许多愚蠢可笑之事。

西僧来华传教,人们最熟知的要数意大利人利玛窦,而稍早于利玛窦的还有罗明坚(1543—1607),他也是意大利人。罗明坚在1584年版的《新编西竺国天主实录》中说过:“僧生于天竺,闻中华盛治,愿受风波,沿海三载,方到明朝。”[2]这说明西僧羡慕中华,想来中华首先是要传教。蒲翁在本文描述的二僧来华则是想发财,长生不死。蒲翁写的是小说,有夸张,有想象,所以二僧遂在头脑里放大美好的一面;而一旦亲临中国,发现并没有耳听的那些美事。再说故事中的火焰山如何火热,水晶山如何晶莹剔透,以及山口如何狭窄,甚至要通过此隘口必须先经“龙的允许”,等等,显然来自《西游记》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第五十九回:“唐三藏路阻火焰山,孙行者—调芭蕉扇。”[3]作者特加“自言”二字,一则表明文责自负,二来表明那就是神话世界,不必盲从。作者仍觉得意犹未尽,又补写了东渡团队付出的高昂代价:历时十八载,死掉十个人,只剩二僧。

然而,《西僧》故事虽短,却源于唐代佛教禅宗六祖惠能(638—713)《六祖大师法宝坛经·决疑品》。

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静于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即佛土净。使后东方人,但心静即无罪;虽西才人,心不静亦有愆。东方人造醉罪,念佛求生西才;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4]

该书记载惠能一生得法传法的事迹、启导门徒的言教,体现了“见性成佛”以及“顿悟见性”的修行观,强调一切众生内心皆具有佛性,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这也正是禅宗“饥来吃饭,困即安眠”,一切都要顺其自然的意思。虽不涉及东西方文化交流事项,却是蒲翁这篇小说想要表达的题旨。

【注释】

[1]《蒲松龄研究》2010年第3期。

[2]李新德:《从西僧到西儒——从〈天主实录〉看早期耶稣会士在华身份的困境》,《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1月。

[3]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第93页。

[4]赵伯陶注评《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第5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