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

野狗

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言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本文为“避祸”,首句就说:“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用贬义的“乱”和“窜”,以呵斥“于七”,也给作者罩上“安全帽”。死尸堆中,藏着义兵李化龙——他是于七的兄弟中的幸存者。他不但躲过了“炎昆之祸”,还摸出了身下的石块,猛击野狗两颗獠牙,再次死里逃生。更可怕的是“阙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尤其那位头颅还连着肩,口中还能说话的义军战士,竟然深怕再被“野狗”吃掉!问了句:“野狗子来奈何!”——《聊斋》的幻笔特色呈现了:“众尸参差而言曰:‘奈何!’”——这问答中透露的不单是求生信息,还有一语双关的“野狗子”。但是,作者马上补写了一笔:“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暗示又从幻笔回到了现实。这些描写,都是朦胧迷离状态下义军战士们的心理活动。那两颗被特意带回的“獠牙”,也意涵丰富:一、说明是名副其实的“野狗子”,有“獠牙”为证。二、说明“兽首人身”,非人非鬼,很像神话中的某个图腾崇拜。三、此“物”专吃人脑,叫声如猫头鹰,不伦不类,“皆不知其何物”。所有这一切,无非是“出于幻域,顿入人间”(鲁迅语)的《聊斋》笔法,或称障眼法。

于七(1609—1702),本命小喜,家世殷实,家中为邑中大户,祖父经商,父当过明末防抚辅兵。顺治五年(1648),他以栖霞县东七十里的锯齿山(一作锯牙山)为根据地,聚众抗清。顺治七年(1650)进攻宁海(今山东烟台牟平区),杀知州刘文淇。他骚扰清军,劫富济贫,除暴安良,得到农民群众的广泛支持,被清廷称为“诸寇冠”。登州知府自知无力剿灭,采取笼络招抚策略,授予于七栖霞县把总头衔。于七则利用这一“合法身份”,广交社会各阶层人士,积极组织力量以图大举。经过十余年的努力,于七在宁海州、墨县和海阳县建立了三个据点,实力大增。顺治十八年(1661)十月,于七再度起事,仍以锯齿山为根据地,攻克福山等县。清军分三路围攻锯齿山,激战至次年五月,于七失利突围而出,不知所终。

小说标题为《野狗》,初读会以为是战场、坟场或屠场上的野狗吃尸景象,可是越读越觉不对劲儿,尤其此“野狗”专吸死尸脑髓,被砸之牙又犹如匕首般弯曲而尖锐。所有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状,以虚拟人物亲历的方式呈现,仿佛带着读者身临其境。加之文中多用反语,这种先使读者生疑,再思考,终至领会真情的笔法,更加耐人寻味。该文不啻为一篇悼念于七及广大起义英雄的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