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

孝子

青州东香山之前,有周顺亭者,事母至孝。母股生巨疽,痛不可忍,昼夜嚬呻。周抚肌进药,至忘寝食。数月不痊,周忧煎无以为计。梦父告曰:“母疾赖汝孝。然此疮非人膏涂之不能愈,徒劳焦恻也。”醒而异之。乃起,以利刃割胁肉,肉脱落,觉不甚苦。急以布缠腰际,血亦不注。于是烹肉持膏,敷母患处,痛截然顿止。母喜,问:“何药而灵效如此?”周跪对之。母疮寻愈。周每掩护割处,即妻子亦不知也。既痊,有巨痕如掌。妻诘之,始得其情。

异史氏曰:“刲股内伤生之事,君子不贵。然愚夫妇何知伤生之为不孝哉?亦行其心之所不自己者而已。有斯人而知孝子之真,犹在天壤。司风教者,重务良多,无暇彰表,则阐幽明微,赖兹刍荛。”

这篇小说的核心内容是彰显儿子周顺亭对病中母亲的“孝心”,所以标题为《孝子》;又由于这“孝心”是在亡父“托梦”指点下完成的,所以这一切又与“梦”有关。此前,也不是说儿子尽孝不周,而是万万想不到“特效药”竟然会是用自己身上的肉熬成膏才能治母亲身上的大疮,因而亡父的“托梦”就显得至关重要。更奇特之处还有两点:一是儿子尽管自己用刀子割下身上一块肉,可是自己却不觉得疼,也不怎么流血,二是被疗救的母亲,更是“痛截然顿止”,可谓药到病除。不过连老娘自己都很奇怪“何药而灵效如此”?其实答案就是在梦”的指点:只要子女们把孝敬父母的行为做到极致,一切奇迹皆会出现,一切过错皆可原谅。这就是小说所要传递的主旨。

可是作者好像对此举也不完全认可,证据是儒家伦理也强调“刲股为伤生之事,君子不贵”(异史氏语)。但是作者又认为周顺亭夫妇一心为孝,没有想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问题,所以是“可理解”的。然而,不管怎么说,终究当事的这母子二人,都为此而饱受伤害。这番“异史氏曰”,充分表达了蒲松龄的难言之隐,也折射出了那个时代的悲哀。

但是,中唐两位文学大师韩愈和柳宗元,对刲股疗亲行为发表了不同的看法:韩愈文集中有早期写的《鄂人对》[1]——论割股疗亲之非;柳宗元文集则有《寿州安丰县孝门铭并序》[2]——述割股疗亲之诚。岂止这二人持论相左,连《新唐书》的撰写者欧阳修也对此首鼠两端。他先赞同韩愈之见,但笔锋一转又写道:能忘身以及其亲,出于诚心,也是和值得称道的。可见众多古代知名人士对于“刲股疗亲”的矛盾态度,当然其中也包括蒲松龄。

有专家分析,这与中医本草体系中的“以人为药”传统有关,即将人体某一部分或分泌物,用作药引:头发、乳汁、头脂、女子月事布、童子尿等。但是能成为一种社会风俗,必然是多种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这样看来,割股疗亲主要的源头来自佛教寓言,其他的来源则涉及当时的医学思想、儒家思想的演变,政府对于孝道的鼓励,人民赋役的沉重,等等。可以说,唐朝开放多元的时代特征,使得这个“怪胎”逐渐成长起来。

【注释】

[1]《中国古代名家诗文集·韩愈集》,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第448页。

[2]《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第5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