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缢
邑人某,佻达无赖。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我能令其一笑。”众未深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因于墙头抽粱秸一本,横尺许,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哂之,众亦粲然。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本自经,岂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之戒。
人与人之间打赌逞能,是生活中常见的小玩笑,多不足为奇;而男人若特别喜欢在女人面前献媚,甚至打情骂俏,就是一种性心理学上所说的——轻狂挑逗异性的下作行为,这往往要归结为“佻达无赖”的惯用伎俩。邑人某,即属此类。试看蒲公怎样凭借“先乐后悲”的奇思妙想,戏谑、鞭挞这位市井俗人,也可窥见清初社会百态民俗之一斑。
首先,作者开篇即为之定性为“佻达无赖”。表现之一:他看见素不相识的少妇便不怀好意,与同游者打赌,想博得少妇一笑。表现之二:他立刻快步跑到少妇马前,高呼“我要死”!以引得少妇关注。表现之三:他顺手从墙头撅一尺把长的高粱秆,挂带引颈,做出上吊寻死的样子,以赢得少妇的怜惜。这三步连贯的动作,构成一幅完整的邑人某挑逗妇女的画面。
其次,作者着意铺叙笑料,构筑故事情节“乐”的高峰。表现之一:众人不信(不排除故意使坏),他则与众人打赌请客吃饭。表现之二:“妇果过而哂之”,证明邑人某的现挂表演达到了预期目的。但是少妇虽笑,却带有轻蔑和鄙视的意味,并非由衷欣赏。表现之三:“众亦粲然”。“粲然”,是笑得很开心,其中既有因少妇之笑而笑,也有本想看他露馅,岂料又很滑稽,故而不得不笑。表现之四:“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这“益笑”,是众人欣赏过后,发现某仍久久静止于上吊状态,越发的笑某何以不知“见好就收”!
最后,在喜剧气氛达到顶点之时,顿时又跌入悲剧深谷——发现某“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这一突如其来的大翻转,遂使众人在长长的、尚未走出的“喜”的回味中,不得不接受这一悲剧现实。那种出人预料、不可想象,甚至令人难以置信的艺术效果,油然而生。邑人某起初的“鲜活”与目前的“僵死”,两种反差形象,也在读者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小说结尾:“粱本自经,岂不亦奇哉?”换成今语:见过房梁上吊的,没见过“高粱秆”也能上吊的!那么,作者写作目的何在?最后一句话就是答案:“是可以为儇薄之戒。”蒲公对无赖的厌恶与鞭挞,堪称《聊斋》园里的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