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兽

黑兽

闻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阳,宴集山巅。俯瞰山下,有虎衔物来,以爪穴地,瘗之而去。使人探所瘗,得死鹿,乃取鹿而虚掩其穴。少间,虎导一黑兽来,毛长数寸。虎前驱,若邀尊客。既至穴,兽耽耽蹲伺。虎探穴失鹿,战伏不敢稍动。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兽亦径去。

异史氏曰:“兽不知何名。然闻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狗最畏狨,遥见之,则百十成群,罗而跪,无敢遁者。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狗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

读者要想读懂短小的本文,也非易事,先要探明作者的创意来源。记得鲁迅先生说过:“所写的事迹,大抵有一点见过或听到过的缘由,但绝不全用这事实,只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发开去,到足以几乎完全发表我的意思为止。”[1]蒲松龄当在此列,其可能搜集到的故事,绝非仅有文中“闻李太公敬一言”,目前可知就有多份,与本文最贴近的要算明谢肇淛《麈馀》卷三,现节录如下:

王屋山,秋暮有樵人采山间。知有虎,亟上树避之。须臾见虎衔一鹿至树下,跑树叶藏鹿掉尾而去。少顷,遥见虎在前,后一兽,微小,白色,有角,至藏处,跑叶而不见鹿,白色兽目瞬如电,发声大吼,山谷震响,木叶纷落,樵兽扼虎之吭,啮之,虎立死。[2]

这一篇《塵馀》倒很像本文的初稿,看来这传说已经辗转到了晚明,且出自文坛学者谢肇淛之手。对照之余,可见一经蒲公巧手裁制,便大增益了生活容量,且深化了主旨:蒲公把“虎怕兽”改为“猕畏狨”。因为唯有灵长类动物才最像人,也为“借题发挥”打下了基础。

两篇故事一前一后,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前篇只讲故事,作全文的引子,为以下自创的故事张本,免生突兀感。后篇“异史氏曰”紧紧跟进,先呼应上一篇,并以读者的口气很体谅地发问:“(虎)何延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似乎连作者都不理解,但是又给了个答案:“凡物各有所制。”行文至此,也算是一个了结。可是接着作者又补充“理不可解”,如此绕来绕去,这是作者惯用的“草蛇灰线”笔法。在不断围绕主旨设置疑团过程中,为“卒章显志”攒足铺垫。然后才端出自家奉献:“狝最畏狨。”作者说:一群猕,远远地见着狨就都跪下了,任由狨挨个儿挑肥拣瘦——在肥猕头上放块石片做标识,肥猕就乖乖地顶着石片等死。狨挑拣完毕,开始美餐,然后一抹嘴头,剩下的瘦猕才哄散。

故事讲完了,这时作者以“突转法”,由动物世界一步跨入人类社会,揭示人世黑暗的一幕:贪官污吏怎样盘剥百姓,百姓又怎样任其盘剥。这一大揭盖,赤裸裸地现出了封建官场赖以生存的秘密:一方面对于贪官污吏汲取民脂民膏予以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另一方面也对百姓的奴性十足、不思反抗发出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鲁迅语)的感叹!说明在君主专制几千年的统治之下,百姓已经麻木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苟活,还有许多“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在(鲁迅语)。写到这里,作者构思的匠心才真相大白:先讲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引出模棱两可的议论,使读者意犹未尽;再讲一个类似的故事,不置可否;最后才直抒己见。归结出确定无疑的议论。如此由含混模糊到犀利清晰,两叙带出两议,有升华有跳越,使行文跌宕起伏,既引人入胜又醒人耳目,可谓《聊斋》园中的奇葩。

【注释】

[1]《鲁迅全集·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513页。

[2]刘海燕:《谢肇淛〈塵馀》解析》,《厦门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3年11月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