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令
吴令某公,忘其姓字,刚介有声。吴俗最重城隍之神,木肖之,衣以锦,藏机如生。值神寿节,则居民敛资为会,辇游通衢;建诸旗幢、杂卤簿,森森部列;鼓吹行且作,阗阗咽咽然,一道相属也。习为俗,岁无敢懈。公出,适相值。止而问之。居民以告。又诘知所费颇奢。公怒,指像而责数之曰:“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言已,曳神于地,笞之二十。从此习俗顿革。公清正无私,惟少年好戏。居年余,偶于廨中梯檐探雀彀,失足而堕,折股,寻卒。人闻城隍祠中,公大声喧怒,似与神争,数日不止。吴人不忘公德,群集祝而解之,别建一祠祠公,声乃息。祠亦以城隍名;春秋祀之,较故神尤著。吴至今有二城隍云。
吴令,即吴县的县令。吴县,治所在今江苏省苏州市。这篇小说,前半部表现吴令敢于制止一年一度的为城隍祝寿的豪华奢靡游行,后半部却又写他死后与老城隍争位,换得百姓为他另建一座城隍,并答应一年春秋两次祭祀他。单从这祭祀的次数变化上看,就颇具讽刺意味:吴令出于爱惜民力(“耗民脂膏”),既禁止一年一次的城隍祭祀,而死后却乐得一年两次祭祀自己。这该怎么理解?这就证明他反对祭老城隍是假,而争得祭自己是真。这张并未挑明的底牌,是不难对比清楚的。作者只是平铺直叙,不带任何褒贬,如不仔细体会,会马虎过去;而一旦看穿,反倒给人一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讽刺效果。
再看吴令这一“反腐倡廉”的根据,竟运用了逻辑学的“二难推理”:“城隍实主一邑,如冥顽无灵,则淫昏之鬼,无足奉事;其有灵,则物力宜惜,何得以无益之费,耗民脂膏!”故而,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应当搞这铺张浪费的祭祀,于是吴令当场痛打城隍二十大板,而城隍也没怎么显灵(恼怒或报复),足证吴令说得对:城隍是个“淫昏之鬼”,该打。
可是,后半部吴令之死,并非积劳成疾,而是“少年好戏”——登梯爬高掏鸟窝,不慎“失足而堕,折股,寻卒”。这样的“死”,就潜藏着与其“反腐倡廉”大相径庭的意味。这肯定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即所谓让新老城隍数日争吵不休,吵什么也不明告,想必冥府阴司之语,谁也听不懂。有可能一是老城隍耻笑:“你也有今日!”二是吴令之魂非要也在此庙落脚。可是“一庙不供二主!”——还是善良的子民能体会神的意愿,赶紧凑钱“别建一祠祠公”,而且提高祭祀规格,果然是“声乃息”——实践证明子民们猜对了。如此前后对比联系着看,则吴令生前的“刚介有声”乃一时心血来潮。常言道:人做一件好事容易,做一辈子好事难。或者说,装装样子,做点“面子工程”,料想吴令应该属于此类官场老滑头。
有关民间祭城隍习俗,早在明朝嘉靖年间,闵文振《涉异志·死作城隍》有极其相似的记载:
天顺间,陈洁为罗源知县,多善政。将殁,有人梦城隍司使者打扫甚警。传呼:“新城隍到任!”及至,乃洁也。又,邑人陆引为象山县丞,有政声,劳思致疾。城隍阍者问为谁?答曰:“陆相公也。”及觉,引果卒。士民知其事,并诣庙哭奠。[1]
细审这两位(陈洁、陆引)县官,可都是生前“多善政”或“劳思致疾”,并没有吴令因玩闹(掏鸟窝)而死的事。从这又一次的对比中也能看出:蒲公塑造吴令这一形象,运用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隐曲笔法,吴公本不值得子民哭奠,更不配另建新祀,坐享“春秋祀之”。
【注释】
[1]马振方:《〈聊斋志异〉本事旁证辨补》,《蒲松龄研究》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