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

鬼哭

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阶墀,血至盈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已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磷火荧荧,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是日,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啖啖。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怪遂绝。岂铙钹钟鼓,焰口瑜珈,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勿出鬼面以吓人也。

《鬼哭》直接涉及的真实人物有三个:谢迁(1598—1649)、宅院主人王七襄(1617—1657)、寄宿者王生皞迪(1615—1693)。谢迁于文中不过是个引子,透露出故事的写作背景。顺治三年(1646)十一月,谢迁发动反清起义,先占了高青的刘家庄;十二月攻陷了高苑县城,杀知县武振华;后又沿孝妇河南下攻克新城。由于这一带不宜防守,才南下进入淄川东部山区,啸聚桃花山。顺治四年(1647)六月十四日,谢迁靠着里应外合,占领了淄川县城。入城后爱憎分明,对名儒高珩(1612—1697)等秋毫无犯,对大汉奸孙之獬(1591—1647)则毫不留情,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著名反清义士顾炎武(1613—1682),闻讯奋笔写下《淄川行》,予以祝贺。可惜的是,谢迁站脚未稳,只到七月十一日,淄川城就又被清兵从地道引火攻破。最终起义失败,谢迁被俘。多尔衮曾亲自劝降,谢迁誓死不从,壮烈就义。出于惺惺相惜,顾炎武化名蒋山佣(蒋山即紫金山,明太祖朱元璋墓所在地)把谢迁忠骨收葬于淄川五松山嬷嬷崠,并为之撰写了墓志铭。

上述史实,完全是发生在作者七八岁时的事情,而小说里的谢迁,作者既没有让他说一句话,也没有对他加以任何褒贬,只在开头说了一句:“谢迁之变,宦第皆为贼窟。”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正是作者民族意识的隐曲透露。文中的“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阶墀,血至盈门而流……”这不堪入目的画面,被作者一句“扫荡群丑”就转移了锋芒。这也是故意含糊其辞、模棱两可,是在有意“误导”读者产生错觉,试听“我死得苦”“连呼‘皞迪!皞迪!’”,等等,显然不像“群丑”的语言,实际都是城内被杀的平民百姓在喊冤叫屈!据说,若不是高珩等名士出来劝阻清兵,可能淄川又会变为一座空城。

王七襄算是本文的主人公,崇祯九年(1636)他十九岁,中举人,崇祯十年(1637)中进士。降清后,官至顺天府学政。谢迁攻占淄川时,他正为母丁忧。义军败后,他返回城里,不得不“扛尸涤血而居”。面对自家“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他满以为仗剑吓鬼可以奏效,哪知反被群鬼揶揄嗤笑。作者借此正告普天下大人先生们:装作人模狗样尚且不能吓跑鬼怪,就更不要装出邪蟊鬼祟去吓唬人了。再说,作者已经言明“其不令终”了。这个铺垫很重要,据载:王七襄最终因诸多不法事被杀、弃市这也是罪有应得。

再看王皞迪是何许人。王皞迪生于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其母为毕际有的大姐,她已在明天启三年(1623)之前去世。此后,皞迪就被接到姥爷家,和舅舅等人朝夕相处,一起生活了四十余年,虽为甥舅关系,却情同父子。

这篇小说除了两个“哑巴”(谢迁、王皞迪)之外,只有“不令终”的宅主和“疾笃阍人”(病重的看门人)说了几句自欺欺人的颟憨话。但是,“不便说出”的“画外音”,却十分丰富。今天的读者,不会有作者彼时彼地的顾虑,所以,要是撇清了说,小说重在表达的是:淄川城破之后,作者借着冤鬼控诉屠城罪行,同时也揭露了王昌荫这些汉奸的丑恶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