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大学教育在中国兴起以来,以训练史料意识和功夫为宗旨的课程,最著名且卓有成效者,应该仍要数陈援庵先生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北大、辅仁等高校开设的“史源学实习”。

课名“实习”,陈垣先生说:“空言不能举例,讲授不便,贵乎实习。孔子曰: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古人有言: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又说:“史源学一名,系理论,恐怕无多讲法,如果名‘史源学实习’,则教者可以讲,学者可以实习。”[1]也是说史料意识的养成必须靠本人实践,无法讲授,或单靠讲授效果不佳。陈垣先生的受业学生对此深有体会,赵守俨先生说:“学自然科学的,都要在实验室做实验,那么学历史的,是否也能够做实验呢?这门课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因为是实验性质,所以不重在讲,而重在练习。”[2]牟润孙先生也说:“他从不空谈史学方法,只教人追寻史源,比对史书,其用意即在于使学生通过实践去了解治历史的各种途径与方法。”[3]

陈援庵先生此课程方法,多位学者已有总结:首先是选定教材,标准一是必须以考证名家,且为文需精于材料组织,故其所选全部是清代史学名著;二是考证需有得失可寻,考证水平低劣自然不行,考证太精也不行。故陈垣实践中尝以赵瓯北《廿二史札记》、全谢山《鲒埼亭集》和顾亭林《日知录》三部为教材,钱大昕著作因太精而不适宜,陈垣解释说:“惟其中时有舛误,所以能作史源学实习课程,学者时可正其谬误,则将来自己作文精细也。”[4]教材确定后,“预先告学者端楷抄之”,“抄好后即自点句,将文中人名、故事出处考出,晦者释之,误者正之”,进一步讲,要看教材文中,“根据是否正确:版本异同,记载先后,征引繁简”,“引证是否充分”,“叙述有误错误:人名、地名、年代、数目、官名”;“判断是否准确:计算,比例,推理”[5]。而后将所得缀拾成文,如《某某文考释》或《书某某文后》等。

经过一次完整的实践,陈垣先生设定的目标是“因其所考证者而考证之,观其如何发生问题,如何搜集证据,如何判断结果,由此可得前人考证之方法,并可随时纠正其论据之偶误,增加本人读书之经验”[6]。当年上过课的学生总结收获,有以下几点:其一,通过拆解前辈名家名作的史料依据,“了解前辈治学所走的道路和运用史料的方法”(赵守俨语),认识前人“如何剪裁史料,如何安排史料,如何组织成书,同时也了解了他的史料取舍标准”(牟润孙语),相当于跟着前辈名家学了一遍史料运用、文章组织之法。其二,“找材料的出处,首先可以接触到平常不易接触到的史料,比如方志,除非是找什么地方的材料,一般是不会去读方志的。方志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不知道。只有在查出处时会查到方志。然后才会知道方志有些什么,将来在研究什么问题时就会知道去到方志里找材料。”[7]这确实是经验之谈,特别是宋尤其是明清以后史料类型丰富,正史、实录、政书、奏议、方志、文集、笔记大量传世,不同文献中会有何种史料,若非有查阅体验,绝不会有认识。久而久之,遇一问题欲查资料,“先闭目遐想,此条究为何人之语,在何书中。及至翻阅其书,臆断有中”[8],积累经验越多,越不致茫然无措。其三,初查书必借助目录类工具书,无形中也会利于对目录类工具书熟悉,“找史源,先要仔细想一想,这条史料大约在哪本书里有?顾炎武引自何书?这时目录学的知识就起作用了。”[9]“搜集资料,要懂得目录学,懂目录学才能懂得一个问题的过去和现在,才能开阔自己的眼界,不然,搜集资料也是无从下手的。”[10]其四,教材所引材料是否这条材料的原始出处,若非原始出处而致误,正可认识史料层次,体会“父子证”(即相同信息来源史料)和“兄弟证”在作为证据引用时的不同效力,警戒引书不追索原本而引后来习见转抄之书的偷懒行为。

以上几点,特别是使学生有基本的目录学知识、会用工具书,以及懂得文字与史料的区别、懂得史料的层次,我认为是实现学科训练与否、有无学科素养的基本标准。陈垣先生的这门课程,到目前应该还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最佳示范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