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例:比较阅读中发现的选题

三、示例:比较阅读中发现的选题

前已说明,读正史之本纪,可随时与相关人物之传记进行比较,从而发现问题。兹举一例予以说明。《隋书》卷二《高祖纪下》记载隋文帝开皇十七年四月诏书说:

周历告终,群凶作乱,衅起蕃服,毒被生人。朕受命上玄,廓清区宇,圣灵垂祐,文武同心。申明公穆、郧襄公孝宽、广平王雄、蒋国公睿、楚国公、齐国公颎、越国公素、鲁国公庆则、新宁公长叉、宜阳公世积、赵国公罗云、陇西公询、广业公景、真昌公振、沛国公译、项城公子相、钜鹿公子干等,登庸纳揆之时,草昧经纶之日,丹诚大节,心尽帝图,茂绩殊勋,力宣王府。宜弘其门绪,与国同休。其世子世孙未经州任者,宜量才升用,庶享荣位,世禄无穷[35]

根据“登庸纳揆之时,草昧经纶之日”之语,诏书中提到的十七人在隋朝的建立过程中功勋卓著,以致于隋文帝要“弘其门绪,与国同休”,那么这十七人具体建立了什么样的功勋呢?按照我们提示的读书法,自然要查找这些人的传记。经过翻查,17人中有13人均在《隋书》中有传,1人(韦孝宽)《周书》有传,现罗列《隋书》中的查阅结果如下:

申明公(李)穆,周旧臣,《隋书》有传;

郧襄公(韦)孝宽,大象二年卒,未入隋,《隋书》无传;

广平王(杨)雄,高祖族子,《隋书》有传;

蒋国公(梁)睿,周旧臣,《隋书》有传;

楚国公(豆卢),周旧臣,《隋书》有传;

齐国公(高)颎,周旧臣,《隋书》有传;

越国公(杨)素,周旧臣,《隋书》有传;

鲁国公(虞)庆则,周旧臣,《隋书》有传;

新宁公(叱李)长叉,北齐归周,《北史》卷五三《叱列平传·附子长叉传》称其:“武平末,侍中、开府仪同三司,封新宁王。隋开皇中,位上柱国,卒于泾州刺史。长叉无他才技,在官以清干称”,《隋书》无传;

宜阳公(王)世积,周旧臣,《隋书》有传;

赵国公罗云,阴寿字,周旧臣,《隋书》有传;

陇西公(李)询,周旧臣,《隋书》有传;

广业公景,不详姓氏,《隋书》无传。可能是参与平定“相州之乱”的任城公王景,但王景封“广业公”未见史籍记载;

真昌公振,不详姓氏,《隋书》无传;

沛国公(郑)译,周旧臣,《隋书》有传;

项城公子相,王韶,周旧臣,《隋书》有传;

钜鹿公(贺娄)子干,周旧臣,《隋书》有传。

通过这样的罗列,就会发现一些问题,这17人都是隋文帝下诏褒奖的,其共同点就是在隋朝建立过程中有过卓越功勋,那为何有3人竟在《隋书》中无本传呢?这3人有何特殊之处?其对隋朝又有何功绩呢?广业公景、真昌公振不仅无本传,并姓氏、籍贯、生平皆已难考,故而无从研究,只有新宁公叱李长叉虽无本传,在史籍或稍有记载,可以略作探讨。关于叱李长叉,至少可以探讨两个问题:首先北齐降周者甚多,而只有叱李长叉能与众多北周勋旧同享“庶享荣位,世禄无穷”的待遇,可见其未必如《北史》所云,仅仅是“在官以清干称”;再则,以上诸人皆为“与国同休”的重臣,已知身份的15人中除未入隋之韦孝宽外,独叱李长叉在《隋书》中无本传,似与其地位不符,对比之下,恐怕应与其北齐入周的经历有关。

叱李长叉史籍记载不多,但比较值得注意的是,在“相州之乱”时,他被任命为相州刺史。《周书·韦孝宽传》记载:“及宣帝崩,隋文帝辅政,时尉迟迥先为相州总管,诏孝宽代之。又以小司徒叱列长义为相州刺史,先令赴邺。”[36]平定“相州之乱”后不久,《周书·静帝纪》记载大象二年十二月:“以柱国邗国公杨雄、(为)普安公贺兰謩、郕国公梁士彦、上大将军新(安)〔宁〕公叱列长(文)〔义〕、武乡公崔弘度、大将军中山公宇文恩、濮阳公宇文述、渭原公和干子、任城公王景、渔阳公杨锐、上开府广宗公李崇、陇西公李询并为上柱国。”[37]检诸史籍,以此日拜上柱国的诸人在“相州之乱”中均有立功表现——

《隋书》卷四三《观德王雄传》:“周宣帝葬,备诸王有变,令雄率六千骑送至陵所。进位上柱国。”《隋书》卷四〇《梁士彦传》:“尉迥之反也,以为行军总管,从韦孝宽击之。至河阳,与迥军相对。令家僮梁默等数人为前锋,士彦以其徒继之,所当皆破。乘胜至草桥,迥众复合,进战,大破之。及围邺城,攻北门而入,驰启西门,纳宇文忻之兵。”《隋书》卷七四《崔弘度传》:“及尉迥作乱,以弘度为行军总管,从韦孝宽讨之。弘度募长安骁雄数百人为别队,所当无不披靡。”《隋书》卷六一《宇文述传》:“高祖为丞相,尉迥作乱相州,述以行军总管率步骑三千,从韦孝宽击之。军至河阳,迥遣将李儁攻怀州,述别击儁军,破之。又与诸将击尉惇于永桥,述先锋陷阵,俘馘甚众。平尉迥,每战有功,超拜上柱国,进爵褒国公,赐缣三千匹。”《隋书》卷三七《李崇传》:“尉迥反,遣使招之。崇初欲相应,后知叔父穆以并州附高祖……其兄询时为元帅长史,每讽谕之,崇由是亦归心焉。及破尉惇,拜大将军。既平尉迥,授徐州总管,寻进位上柱国。”同书同卷《李询传》:“高祖为丞相,尉迥作乱,遣韦孝宽击之,以询为元帅长史,委以心膂。军至永桥,诸将不一,询密启高祖,请重臣监护。高祖遂令高颎监军,与颎同心协力,唯询而已。及平尉迥,进位上柱国,改封陇西郡公,赐帛千匹,加以口马。”

叱李长叉在此役中有何作为暂且难考,但其受任相州刺史,以及战后与诸多平乱功臣同拜上柱国,可见此役其必有非凡功勋。其人既非平庸无为,然史书无载,是否可能与其从北齐入周、隋的经历有关呢?

查阅《隋书》,北齐达官显贵降周者不在少数,然《隋书》列传共五十卷,除后妃、烈女、东夷、南蛮、西域、北狄六传外,尚余四十四卷,详略不同,共为343人立传,其中,入仕周隋的北齐遗臣(不包括北齐灭亡前因故奔周者,如司马消难、源雄等)仅四十余人,据《北齐书·源彪传》载:“齐灭,朝贵知名入周京者:度支尚书元修伯,魏文成皇帝之后……周朝授仪同大将军、载师大夫。其事行史阙,故不列于传。齐末又有并省尚书陇西辛悫、散骑常侍长乐潘子义并以才干知名。入仕周、隋,位历通显云。”[38]但以上诸人虽然“位历通显”,但均无本传,行迹也难考。如此,亡齐入周者在《隋书》中无传者不在少数,都是北齐朝贵,难道入了北周就都默默无闻?可见其必有非常原因。

《周书·萧岿传》记载:“及高祖平齐,岿朝于邺……后高祖复与之宴,齐氏故臣叱列长义亦预焉,高祖指谓岿曰:‘是登陴骂朕者也。’岿曰:‘长义未能辅桀,翻敢吠尧!’高祖大笑。”[39]这条材料足以说明入仕周、隋的亡齐故臣为世人所轻,萧岿并非北齐故臣,此语很难说是站在北齐的立场上要求叱李长叉尽忠于北齐,而应该视作士人之间普遍的看法——即应尽忠本朝。从高祖“大笑”这一反应,说明萧岿当众对叱李长叉背齐入周的指责并非禁忌,可见这是当时普遍的看法。故而《隋书》不为叱李长叉立传可能与此有关。

由这一问题切入,可进一步探讨隋唐时期山东地区的北齐旧臣与隋唐政权之间的关系。黄永年在《论北齐的文化》及《尉迟迥相州举兵事发微》两文中,也详述了北齐文化盛于北周,北周近乎夷狄的状况,且用此来解释山东士人敌视周隋政权,并以此分析山东士人在相州之乱中的表现[40]。牟发松《旧齐士人与周隋政权》阐述了山东士人与关中政权的“东西旧隔”,点明了山东士人的不仕周隋与关中政权对山东士族的忌惮[41]。《旧唐书·张行成传》:“太宗尝言及山东、关中人,意有同异,行成正侍宴,跪而奏曰:‘臣闻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以东西为限;若如是,则示人以益狭。’太宗善其言,赐名马一匹、钱十万、衣一袭。”[42]由此可见,自公元557年北齐灭亡,至太宗朝,已经超过七十年了,而山东地区与关中政权的隔阂仍旧还在,无怪乎作为北齐入仕周、隋的叱李长叉不为时人所重。

【注释】

[1]王汎森:《民国的新史学及其批评者》,见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4—75、83页。

[2]章太炎:《历史之重要》,《制言月刊》第55期,1939年8月,第6页。

[3]陈寅恪:《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0页。

[4]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496页。

[5]罗志田:《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历史研究》2000年第4期,第165页。

[6]章太炎:《历史之重要》,《制言月刊》第55期,1939年8月,第1页。

[7]严耕望:《治史三书》,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3页。

[8]桑兵:《治学的门径与取法——晚清民国研究的史料与史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72页。

[9]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页。

[10]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第12页。

[11]《旧唐书》卷一《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页。

[12]《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3页。

[13]温大雅、韩昱撰,仇鹿鸣笺证:《大唐创业起居注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22年,第10页。

[14]温大雅、韩昱撰,仇鹿鸣笺证:《大唐创业起居注笺证》,第14页。

[15]温大雅、韩昱撰,仇鹿鸣笺证:《大唐创业起居注笺证》,第18页。

[16]温大雅、韩昱撰,仇鹿鸣笺证:《大唐创业起居注笺证》,第18页。

[17]李林甫等撰,陈仲夫点校:《唐六典》卷三《尚书户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74页。

[18]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等点校:《通典》卷第二《食货二》,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9页。

[19]杜佑:《杜氏通典》卷二《田制下》,嘉靖十八年西樵方献夫刊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页四右。

[20]杜佑撰,[日]长泽规矩也、尾崎康校,韩昇译:《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北宋版通典》第一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6页。

[21]胡如雷:《唐代均田制研究》,《历史研究》1955年第5期,第104页。

[22]王溥:《唐会要》卷八三《租税上》,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第1530—1531页。

[23]《旧唐书》卷四八《食货上》,第2088页。

[24]《新唐书》卷五一《食货一》,第1342页。

[25]天一阁博物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课题组校证:《天一阁藏明钞本天圣令校证:附唐令复原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54页。

[26][英]杜希德著,黄宝华译:《唐代官修史籍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页。

[27]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367页。

[28]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第367—368页。

[29]黄永年:《唐史史料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11页。

[30][英]杜希德著,黄宝华译:《唐代官修史籍考》,第62页。

[31]刘知幾撰,浦起龙通释:《史通》,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1页。

[32]王溥:《五代会要》卷一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04页。

[33]刘知幾撰,浦起龙通释:《史通》,第340—341页。

[34]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第411—412页。

[35]《隋书》卷二《高祖纪下》,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1—42页。

[36]《周书》卷三一《韦孝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543页。

[37]《周书》卷八《静帝纪》,第134—135页。

[38]《北齐书》卷四三《源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578—579页。

[39]《周书》卷四八《萧詧传附子岿传》,第864页。

[40]黄永年:《论北齐的文化》,载《文史探微——黄永年自选集》,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黄永年:《尉迟迥相州举兵事发微》,载《文史存稿》,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

[41]牟发松:《旧齐士人与周隋政权》,《文史》,总第62辑,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1辑。

[42]《旧唐书》卷七八《张行成传》,第2703—270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