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进地融通:八卦洲地理要素的人文化
笔者认为,区域地理要素的人文化,应当包含两项内容:其一,人类在认识和实践活动中认识地理要素,并通过总结规律、科学预报来研究和说明地理要素间的联系;其二,地理要素经过自然力与人类活动不同程度的改造,次第叠加着同人类社会不同方面的因素建立新联系。前者是人类通过对自然环境的主动认识和研究,将环境纳入社会运行的规律之中,并对地理要素进行“定位”的活动;后者则是将地理要素的人文化视作地理环境演进的一个阶段,而非最终的归宿。即依据地理因素间联系的不同程度和状态,为环境的演进赋予人文的意义,是对地理要素进行“定名”的过程。
方志地图及所附图考中往往保存着时人对地理要素的记录和认识,反映着不同时期、不同社会发展程度下人们的认知地理的方式,展现了地理知识在不同层次的社会中传播、再生产的过程[32]。直观来看,现存历代方志地图对长江南京八卦洲段内的描绘,一般而言仅能起到标示名称和相对位置的作用,难以支撑系统而精确的复原性分析。但是,通过比照不同时期地图表示范围和内容,结合制图的目的和功用,我们仍然能够勾勒出八卦洲形成过程中民间认识向官方知识的转化历程。相关内容见表1。
表1 现存历代方志地图中长江八卦洲段内沙洲情况概览
续表
(资料来源:景定《建康志》卷五《建康图》,第1377页b;至正《金陵新志》卷一《地理图》,第1567页b;正德《金陵古今图考》卷下《应天府境方括图》,第10页a;明《南枢志》卷四六《形胜部》,《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第920页;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一《舆地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105页a;嘉庆《新修江宁府志》卷三《舆图》,《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4页b、第35页a;道光《上元县志》卷二《舆地志上》,《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第253页;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一《舆图》,第9页a;光绪《江苏全省舆图》,《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第28页、第91页;民国《首都志》卷五《水道》,第460页、第463页。
说明:表格中选取了现存历代方志之中,十二幅能较为明显地展现今长江八卦洲段内沙洲名称和分布情况的地图。不能明显展现相关情形的,则仅作参考而不辑录图中信息。)
表中“沙洲标名”一栏出现了“沙洲”“七里洲”“八卦洲”和“草鞋洲”等通名一致、专名互异的四个名称。“八卦洲”一名首次出现在同治《续纂江宁府志》中[33];而年代越晚的志书,记载专名越详;志书中表示同一范围的图幅比例尺越大,不同名称同时出现的频次越高。这都是官方知识随地理实际更新内容,且记载不断精确化的表现。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一《舆地志》载,“今(江宁)府境之江,南岸上自慈姥浦,下至下蜀港,二百里而遥。北岸上自浮沙口,下至采沟,不及二百里。江之支流旁出……水中可居者为洲”[34]这段话陈述了官方对“洲”的定义——“水中可居者”,即泥沙于江流中沉积聚合至能满足人的居住条件时,始称其为“洲”。值得注意的是,“洲”作为现代人文地理地名学中的一个通名,虽然继承了“水中可居”这类归纳式定义,但主要依据的还是自然地理学层面的结论,只是更强调人文因素和自然因素在空间范围上的相对一致性。但方志中对“洲”这一通名的认识,只求反映洲上移民的可能性“从无到有”的变化,而非反映水沙沉积成洲的自然现象;方志对沙洲专名的不同记载,展现的是不同社会环境下官方知识流变和确证的不同片段,侧面反映出“从无序到有序”的变化过程。但自北宋至明末,无论是志书还是地方文献对该段航道的记述,还是县界区划的标画,都鲜少标注沙洲专名。因此,此段水道内的沙洲至迟在明末可能还未有官方记录的准确名称,清代以前也基本不存在对八卦洲制度上的规划和利用。
那么,八卦洲究竟在何时成为“水中可居”的“洲”,达到了地理要素人文化进程中关键节点[35]?要回答这一问题,除了在第一节中复原青沙、金珠沙的发育情况以外,还必须追考草鞋洲的由来。
前文已经述及,北宋时期的青沙是多汊型河道内的主要沙洲,也是后代八卦洲的雏形。据《靖安河记略》对航道的记录、明代方志地图以及清人的注释可知,明代出现的草鞋峡在地理位置上正处在南宋时期青沙的上游。再利用乾隆《江南通志》中的一段记载,我们就可以推想草鞋峡和草鞋洲的关系,重建草鞋洲“名”与“实”的形成、发展过程。其文曰:
北岸……自下新河而东为草鞋夹,其外为道士洲,上有屯驻处,曰江心营,近南曰护国洲、中口洲。自道士洲直抵北岸为浦子口……又东曰观音山,水曰观音港,港口耸石下瞰江水,曰燕子矶。历涛山、唐家渡、袁家河、东阳港,遂接黄天荡。中有洲属上元县,其上为草场[36]。
这段记述中提到,自燕子矶北至黄天荡的水面内,有一座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上元县的沙洲,其方位在燕子矶东北江面。虽知其用作草场,但惜未具名。根据表1中多幅前代方志的图说记载,这座沙洲就是被统称为“沙洲”的一些小型沙洲聚合而成的。而结合沙洲在历代方志地图中的相对位置可知,这座沙洲一定是之后形成的八卦洲的一部分。此外,在民国《首都志》的《八卦洲里图》中,“八卦洲”后括注的“即草鞋洲”,实际既指称其“旧名”,也指称其“故实”。虽然草鞋洲在前代史书和官方奏折中无迹可寻,但一定是前代依据实际情形塑造出的专名,只是未被官方采入志书。不过,草鞋夹(峡)之名在清初以前就已存在,草鞋洲之名又是何时出现的?根据地名学中迁移假借的命名规律,草鞋峡的专名很有可能来自于草鞋洲,且不早于清同治时期[37]。
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一所附《江宁府总图说》中载:“……又西则观音门至下关一带,崇山障其内,沙洲蔽其外,草鞋夹天生设伏之所,不能以门户称也。”[38]此时的草鞋峡指涉的区域范围,在明代方志地图中狮子山至幕府山外的夹江,随着草鞋洲的下移而扩大。下关至观音门一系列沙洲与南岸形成的夹江,在清同治时期统称为草鞋峡。这也解释了同一撰者(上元县人吴松庆)所绘《上元江宁两县境图》中“草鞋峡”的标名,被放置在七里洲、八卦洲与燕子矶的夹江处,较之前代方志的标名位置发生了明显的下移[39]。
“八卦”的专名又从何而来?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八《名迹》载,“自救生总局登舟沿夹江(外为七里洲,东北为八卦洲,晋宋间曰新洲,故曰夹江)历幕府山西……有嘉善寺、慧定寺……”[40]此后,七里洲、八卦洲的名称在描述不同层级区划的地图中或同时出现,或单独出现。据表1,当描述省、府一级区划时,以八卦洲指名全洲;当以县为单位时,则分别标出七里洲和八卦洲,有时也标出沙洲之间的界限,以表示二者并未完全聚合成一体。综合来看,八卦洲在面积上较七里洲为大,且七里洲因形成于八卦洲的上游,本身具有向下游沙洲合并的发展趋势,因此八卦洲在“定名”的过程中,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41]。
此外,笔者经过田野调查发现,部分民间传说中也保留了一些“定名”的线索。比较著名的有两则:一是明太祖马皇后过江时感叹风高浪险,遂投璧入江,化成沙洲以便利南北通航。因所投玉璧状如八卦,江中慢慢淤涨出一个沙洲,老百姓就称其为八卦洲。二是乾隆皇帝下江南,驾临至此而钦定其名[42]。后者虽是江南地区常见的附会,但也侧面反映出清代皇帝对江宁这一明人旧都的思想控制及其余绪。前者尽管不足为据,但仍可以从故事的叙述方式和内容窥见这类认识形成的端由。在传说中,沙洲乃是明初皇家玉佩化成,在此之前,既无沙洲之有,也无“八卦”之名。而将皇家与沙洲的名称联系起来,实际是明洪武年间将江北江浦、六合二县划入应天府治下,以弱化大江之隔,加强南北联络的反映。《明史·地理志》载,“(江浦)洪武九年(1376)六月改为县,析和、滁二州及江宁县地益之”,此后“(六合)洪武……二十二年(1389)二月来属”[43]。故事中沙洲自小涨大的形成过程,也反映出自明代起,沙洲沉积不断刺激、生成民间认识的状况。而传说中惯常出现的皇家要素,则是政治权力的向下渗透,保证了传说中地名的合法性,使之得已传播和保留,并最终为官方采集和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