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苏南中医世家医学的发展
世医之家大多专擅某科,有其独门秘技在家族内部流传,要求子孙承其医业、续其医技,对技术创新不作过高要求。随着明清医学知识的普及、医疗市场的开放、疾病种类的增多,医者竞争力的根本仍在于治疗效果,这就要求其不断精进自身医技、日益扩大诊疗范围。明清苏南世家医术发展路径有二,一为个人修炼与族内合作,一为对外切磋与交流,二者由内及外,互为补充。
内部修炼是提升医术最为直接的方式。世医之术本承自祖辈,因此有着师古的传统,但并不囿于一家之言。子弟多广范搜阅古代医籍、验方,对其临床功效详加验证,如遇世所罕见之方,多藏于金匮,代际相传;若有简便验廉之效,则可优化祖传之方。龙砂姜氏“广萃群书,兼资博采,继祖、父医学而术益精”[66],长洲潘氏“自幼颇嗜古方,精通五运六气,讲司天伤寒等书,皆有补医学”[67]。然而医家坐诊日繁,古方难觅又难验证,因此不易推动世家医学的快速发展。中国古代医家重经验而轻理论,大多从多年积累的临床经验中优化诊疗之法。常熟裴氏世医“家传幼科二十四秘方,专治小儿疳积蛔虫便泻腹痛等症”,然秘制药丸颗粒较大,药效难调且不易于小儿服用。十一世医裴应钟遂将其研磨成粉,加减定方,并在小儿服用时“调以麦粉,加以糖食”,治病神速,时人谓之“裴麦粉”[68]。此外,世医之家往往聚族而居,几代医者同堂,同辈子弟学医者众多,发扬祖传医术自然少不了族内的交流与合作。江阴吕讲“得其祖父禁方及药论书”,又与其弟吕读“切磋究之”同出外诊,“查色脉传变,相与设疑难、算功效”,结果往往“同者十九,不同者十一”,二人医道日显精深[69]。
医术提升的突破口在于对外的切磋和交流。宋代以前,医家作为技术从业者社会地位较低,在史书中多被归于《方技传》《艺术传》之列,自北宋范仲淹“良医良相”说提出后,“医乃一变为士大夫之业,非儒医不足见重于世”[70]。在明清科举入仕的激励下,苏南世医好儒之风尤盛,家学兼重儒、医二道,以全子弟良相、良医之志。以医为官者自是广泛结交朝野内外的文人士大夫,因仕途不顺而专心业医者“虽读岐黄书,尤自胸中好儒术”[71]。吴县世医王宾、王观叔侄颇多雅兴,与吴中名士吴宽、王鏊、祝允明等往来交际,除诊病疗养外,或交流诗文,或探讨医理,日渐形成地方自有医、儒交际圈[72]。
上述行为更多指向名声、技术与物质的“艺术交换”而非商业行为[73],士大夫结交名医以顾自身及家人的健康,医者得丰厚诊金之余,偶获名家题字、赠诗、作序,如无锡潘氏医术多次得到倪瓒、张居贞等人撰文颂扬,不仅提高了家族声誉,更有利于其医籍推广与医术流传[74]。医与儒的结合尤能推动世家医术的精进,有言道“儒者作医,如菜作齑,惟读书故能明理,惟明理故能察行观色,表里虚实无不洞然”[75],不仅体现在儒家格物穷理之法,还表现为“技进于道”的价值追求,即儒学对世家医术与医德的助推作用[76]。具体而言,儒士病患本身具备一定医学常识,又能够生动表述自己的病情、感受,并精确地反馈给医者,对医家治疗效果的改善自然大有裨益。因此,医而通儒、儒而兼医、医儒相交成为世家医学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
世医传承虽有封闭特点和门派之别,但不同医者群体的行医圈、市场圈、婚姻圈、交友圈有所交集,为彼此之间的切磋交流提供纽带。明清时期医与儒虽然关系密切,但“其身份和地位已难以提升”[77],未考取功名即被排斥于主流权力体系之边缘,故时有标榜汉儒任侠、守文之风者,治装出游,求学名师,如宜荆傅之奇“世工医术,挟技游省郡”[78],吴县叶天士“至十八岁,凡更十七师”[79]。古来又有“异人多在市肆间”之说,金华朱丹溪以为“吾乡诸医,鲜克知之者”,乃“求他师而叩之,渡浙江,走吴中,出宛陵,抵南徐,达建业”,终融诸家之长为一体[80]。
为与乡野游医作区分,世医之家出游行医求学者尚在少数,中医家族之间的联姻、结合更为普遍。长洲余氏与浙江陈氏累世相交,又以地缘关系竞争较小,余明监乃“得陈氏针灸书,被授用针之法,专理针灸,生人无数”[81]。无锡周氏屡与甘露金氏联姻,周宏本擅疡科,在其岳父金孟昭引介下,师事疡疮、带下、头颅等专科方家,“兼得各家所长”[82],由此形成世医之家知识传授与互补的网络。世家医术的交流互鉴往往横跨一定地域、涉及家族多位成员并将延续数代之久,无锡潘氏初习丹溪之术,仁仲传克诚、克诚传蕴辉、蕴辉传赟……共计6代,此间潘、朱两家往来不断,潘赟与丹溪之孙乌伤及张用谦、吴仲高、丁定端等人从游讲学,又“得丹溪正传心法,集成《摘玄方论》,行于时。”[83]不同专科、地域、流派的世医交流促进医学的社会化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