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韦氏东支族员的组织形态与政治身份

二、京兆韦氏东支族员的组织形态与政治身份

前文已述,韦氏十四人离开本乡、生活在关东的原因有很大差异,有因任官而迁徙的、有因战事而分隔的,也有南渡又北归关东的。京兆韦氏东支的族员,虽然同出一个家族,但各自之间的联系难说紧密,其组织形态更接近于同姓人群,血缘和亲属关系已经颇为淡薄。原出自各房的族员之间不见有往来的记载,即使是同房支的兄弟之间也少有交流。如韦道建、道儒、道逊三兄弟出仕时机不同,在官也各有任职,互无联系。又如韦子粲、韦道谐兄弟,二人同降东魏,关中家人受到牵连,“归国获存,唯与弟道谐二人而已。”[28]然而,韦子粲和韦道谐的关系却并不融洽,前文已引《北齐书·韦子粲传》的记载:

谐与粲俱入国。粲富贵之后,遂特弃道谐,令其异居,所得廪禄,略不相及,其不顾恩义如此[29]

韦子粲的举措或许是部分受到了个人情感的影响,但他与韦道谐分户而居的行为,则体现出家族关系在京兆韦氏东支族员之间的逐渐消解。

毛汉光在研究中古士族演变时曾提出过“士族中央化”的概念,即隋唐以后士族多脱离原籍、迁居京城,成纯官僚人物而消失了地方性[30]。虽然毛汉光指出“京兆韦氏等因地望在两京一带,暂不研究”[31],但马建红在研究京兆韦氏的迁徙时对这一观点进行了进一步阐释,指出京兆韦氏在隋唐以来有一大批成员向两京迁徙,虽然这一现象无法从籍贯上观察到,但实际上可以发现韦氏的精英成员逐渐地走向京城并开始“京城化”,成为以京城为主要生活空间的纯粹官僚[32]。彼此孤立、各有原委的京兆韦氏东支族员,在东魏北齐时代可以说提前进入了“京城化”的早期阶段——血缘和乡土共同构成的家族关系在东支族员中逐渐淡化,他们在关东地区分散和重组成新的小型家族,“韦氏”仅是他们共有的姓氏,而不再是有力的标识;在任官情况上,如本文第一节所述,他们多是按照东魏北齐政权的安排,出任中央或地方的随机官职,在政治身份上呈现出去家族的、依附政权的特征。

京兆韦氏东支的转型还在婚姻关系的无序上有所体现。《魏书·韦阆传》中记载:

(韦)融娶司农卿赵郡李瑾女,天平中,疑其妻与章武王景哲奸通,乃刺杀之。惧不免,仍亦自害[33]

赵郡李瑾,按《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瑾字伯瑜,大司农卿,文公。”[34]韦融所娶妻李氏尚且还属于高门赵郡李氏的成员,而《北齐书·孙搴传》中记录的京兆韦氏东支一位女性族员的婚配状况则完全不同:

(高祖)赐(孙搴)妻韦氏,既士人子女,又兼色貌,时人荣之[35]

韦氏女所配的孙搴属乐安孙氏,其家族在唐代发展为显赫的文学科举世家[36]。但在东魏北齐时代,乐安孙氏尚不是高品的士族,从《魏书》《北齐书》等记载的孙搴兄弟任官过程可知:

崔祖螭反,搴预焉,逃于王元景家,遇赦乃出。孙腾以宗情荐之,未被知也[37]

熙平初,中尉、东平王匡博召辞人,以充御史,同时射策者八百余人,子升与卢仲宣、孙搴等二十四人为高第。于时预选者争相引决,匡使子升当之,皆受屈而去。搴谓人曰:“朝来靡旗乱辙者,皆子升逐北。”遂补御史,时年二十二[38]

会高祖西讨,登风陵,命中外府司马李义深、相府城局李士略共作檄文,二人皆辞,请以搴自代。高祖引搴入帐,自为吹火,催促之。搴援笔立成,其文甚美。高祖大悦,即署相府主簿,专典文笔。又能通鲜卑语,兼宣传号令,当烦剧之任,大见赏重[39]

丞相府记室孙搴属绍宗以兄为州主簿,绍宗不用[40]

孙搴主要依靠自身的文才机辩和主政者高欢的赏识才得以起家,孙搴之兄虽经其引荐,仍不能出任州主簿,这与只凭门第就可任官的高品门阀子弟是有明显差异的。韦氏女出身于京兆韦氏,孙搴出身相对寒微,二人的婚姻极不符合京兆韦氏的婚配原则。以《魏书》《周书》及墓志资料记载的关中韦氏族员婚配情况为例:

普泰初,天光在关西,遣(杨)侃子妇父韦义远招慰之,立盟许恕其罪[41]

(薛)裕慕其恬静,数载酒肴候之,谈宴终日。(韦)琼遂以从孙女妻之[42]

(韦彪)夫人河东柳氏,自相伉俪[43]

京兆韦彪妻河东郡南解县柳遗兰[44]

京兆韦氏族员的婚姻对象,基本都是如弘农杨氏、河东薛氏、河东柳氏这样的高门,没有出现过与低品和寒门联姻的情况[45]。也正是在东魏北齐治下,受家族转变的影响才出现了这样的特例。

图3 《韦彪妻柳遗兰墓志》拓片

(采自《汉魏六朝碑刻校注(第8册)》)

韦氏女出嫁寒门,是主政者高欢恩宠孙搴以高门女子为赏赐的结果。高欢的举措是对士族社会内在规则的破坏,同时也体现出,京兆韦氏东支的身份在脱离本籍地和家族主体后发生的转变,逐渐成为附属皇权的普通官僚[46];他们的门第品位也转化为荣誉性的虚衔,无法在政治和社会生活中发挥原本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