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苏南中医世家医学的传承

二、明清苏南中医世家医学的传承

中国古代医学传承遵循“传道、授业、解惑”的基本途径,即师父授课讲解、临床展示,徒弟读书钻研、侍诊解惑。较之普通医者,世医对医学的理解更深,将其阐释为医技、医理与医道,医技、医理为医之“术”,医道则由“术”进“德”,三者由浅入深、由易入难,构成了世医“术德并重”的传承体系。“医技”为学医之入门,并不涉及世家医学的精华,传授过程无须有所保留。江阴世医姜健医冠吴中,“里中业医者,多得其教授”,同乡柳宝诒因医术高超,“江浙学子来归者甚众”,常熟裴雁宾“有及门弟子三十余人”。入门弟子在熟背医赋、辨识医药以及尝试煎药之后,若能辨识症状、查明病因,则可进入医理的学习。清代世医姜大镛尤重医理的传授,其子姜星源“幼承庭训,长精其业,钻研医理,力学不辍”,“稍长即随父侍诊,手录医案,精究医理”,以临床经验实证医理,“凡为诊视,靡不着手成春”。星源之子姜之檀也得此真传,“以读书穷理为本,利人济物为用”,其用药“出人意表,奏效如神”[31]。习得基本的医技与医理,便已具备独立行医的能力,普通医者乃以悬壶谋生,往往止步于此。

医道传承由“术”入“德”,此中精要有二,一为创立新说,一为以医载道,前者要求学子集天分、悟性、创新精神于一身,后者则强调对传统医德的继承。天赋异禀已然难得,学术创新更显渺渺,医德之高下却能立分,故而成为医道传承的重点。明代徐有贞尝言:“吾见世之医者,有幸人之疾者以售其技,若市利然,疾未及治,先声以夸其功,计其疾稍治,即索报,不获报辄怒,还有两三医争功者”,徐氏所言反映出当时医者的普遍问题:不在术之缺,而在德之失[32]。世医之家,有口皆碑,关键在于对“内德”与“外德”的长久坚持。

所谓“内德”,是指家族内部的救济和帮扶,这在苏南家族中十分常见,世医之家也不例外。吴县韩奕曾劝诫子孙“宜力行善事,为善人,惟孝友勤俭,可以笃亲义,保先业,慎勿习污下,以损家声”[33],昆山顾文荣临终亦正告子孙“吾家素尚俭,有盈必推以济人,若等惟忠孝宽厚相承,即吾瞑目无憾矣”[34]。除口头训诫外,京江何氏更是将“行善积德、孝友事亲”列入家规家训写进族谱中,作为后代行医做人的基本依循[35]。与一般家族相比,世医力行“敬宗收族、赈济族人”的方式有所异同,同者如无锡施霁“抚诸孤侄有恩,一味之甘必共。尝在京,见宗人死而无归,为具冠服敛之”[36],异者如吴县陈希文“治业甚精,起疾甚众,抚宗姓寡弱恩”[37],即在钱粮救济之外,以所学治愈族人,以医术授族内子弟。更有甚者,不惜将独门医术传于族内旁支,以全族人生计。

较之以血缘亲情维系的“内德”相比,以医济人的“外德”更能反映医家德行。明清苏南世医诊疾重口碑而轻尊卑贫富,时有医者汲汲于草泽之中,长洲刘勉坚持“富者不利其所有,贫者不倦其所求”,盛寅济人“不独以医药为业,凡遇人危急,虽厚费不靳”,其孙盛旷亦“仗义好施,来求必应,未尝索贿”。即便不求责报,世医仍显勤恳业医之态度,吴县钱瑛为人治病“不问风雨寒暑”[38],同里周南“有疾者虽百里之外,亦来迎治”[39]。作为江南士绅群体的一部分,世医也承担着救济乡里地方的责任。当吴中大疫流行,江阴吕夔“裹药囊日治百家”,救活之人难以计数[40],长洲张世华“携药囊于道衢,随请而应,有酬之金帛,笑而谢之”。面对天时天患,张豫以为“非药石可济”,“乃出余积,减价疏通,又煮糜作櫘,助官赈恤”[41]。世医造福地方的善举给家学从业者带来普遍的信任和声望,成为子弟的进身之阶。张氏出七代御医,均以德显,堂号“世德”,徐有贞为其作序称“圣有仁术,惟以济生;匪世弗精,匪德弗行”,道出苏南世医“术德并传”的真谛[42]

中国古代技艺传承大致分为家传、师承以及社会传承三类,医家绝学作为特殊谋生之技能,往往被藏于金匮,仅限独门秘传。家族内传为医家首选,然族内子弟众多而亲疏有别,传授须按血缘远近作先后次序,一般为父传子、子传孙,又兄传弟、叔传侄,乃至传于族子、族孙。世医之家规定,子弟不论业医与否,均须“读家藏之书,知岐黄之学”[43],对于天赋异禀者,尤须“尽发其所蕴授之”[44],并向其灌输“医为汝家学也,汝当继之”的观念。遇子嗣学医懈怠,父家长将严厉训诫“医为吾家世业,岂可违乎?”若其“确喜业儒”,则“不强以医”。不过,幼承家教的世医后代虽“不欲以医名,医亦无所不通”[45]。如此,族内子弟不仅占得培养优势,更能实现家族对祖传医术的垄断和延续。

然而,现实的复杂性使得世医家传的范围更为广泛。吴县刘国英“老无子,馆何子云、冯思斋、朱通甫为婿,尽传其术”,由此开始了何、朱两家的百年世医传承[46]。传婿在明清苏南医家之中并不少见,但往往会附加很多限制条件,如要求女婿入赘,成为家族真正一员。吴县名医王履,承其业者有其子伯承、门人许谌,二人膝下无子,均招赘婿以承其业[47]。赘婿及其子嗣还有可能被要求改岳丈之姓,以续其枝。昆山郑伯钧本姓吴,后入赘乐输桥郑氏,因此沿袭了郑姓,成为郑氏妇科第二十七世传人。特殊情况下,家中女性(妻子或女儿)也有可能成为继承者,如昆山闵氏伤科始祖闵籍,因年过半百才生子,恐未及亲授,乃破例传医技于女儿殷闵氏,但要求闵姊日后传予幼弟[48]。上述方式虽不及父子相传般毫无保留,但也能够实现医术的传承,而且“肥水不流外人田”。昆山郑氏妇科延续二十九世,其中父子相承者达二十世,传之于女婿者五例,传之于女儿者一例,传之于妻者三例,可以反映明清苏南地区世医家传的一般倾向[49]

师承与社会传承可以有效弥补家传的不足,然世家医术关乎生计,对于收徒、著述尤为谨慎。医家以为“非渊博通达者不可学也”,“非悲天悯人者不可教也”[50]。盛寅在收王敏为徒之前,曾“扣其所读先世藏书拷问”,王敏“随举随答”,故“不失为世儒事医家子,可教也”[51]。所谓先世,正是盛寅之师王宾。金陵名医严景“幼即资性过人,好学不倦”,于《素》《难》诸书“对客谈及,了辩如声,颇有悟性”,同县名医赵友同、吴敏德认为“是子不群,他日必以儒医鸣”,遂收其为徒,尽授医术[52]。可见,除考量德、才之外,世医仍须在其既有的社交网络之中择徒。即便如此,“得真传者,唯一二人而已”。清至民国,随着西学东渐和医学知识的普及,不少世医也会加入医籍刊行之列,交流个人医案、医学理论及经典验方,世家医术的社会传承由此扩大。家族医派融合发展为地域医派,逐渐形成近代中医医派错综复杂、中西医争鸣的局面。

家传、师承以及社会传承由内而外,层层递进,丰富了世医的传承方式,促进了世家医学的社会化。明清苏南世医之家众多,其传承方式不尽相同且历时变化。根据家族形态及其传承情况,大致可以分为“医儒并显”“累世医官”以及“携技自珍”三种类型,尤以平江盛氏、长洲张氏、昆山郑氏为典型。

平江盛氏医术传承世系图[53]

长洲张氏医术传承世系图[54]

平江盛氏“在吴中为大族,子孙散居郡邑”,自元代盛益始业医。永乐以来,有盛寅、盛宏任职太医院,其他亦多为郡邑医官,“至于业儒而出者,往往为名进士,仕于内外者不绝”。盛寅以前医术传承不可考,他早孤,初随王宾作古文,此后二人“弃古文不学,专学医”。王宾将死,无子,将毕生所学传于盛寅,开始了盛氏医学的家族内传。盛寅曾亲授长子盛俨医术,不幸盛俨早逝,又传医于幼孙盛。“寅及老复得俌,生四月而没,遗命第六子汝德抚教诸弟”,始有兄弟相传[55]。后官至御医的刘毓、李懋亦师承盛寅。至盛寅曾孙一代,儒业盖过医业,医术“未大行”,盛应宗得其岳丈杜山指点,“医术乃大进”。此后盛氏鲜有名医,子孙多弃医从儒[56]。从宋代到明代,平江盛氏医儒并举,支系繁茂,长盛不衰。于盛氏而言,儒是仕途,医是祖业,二者难以分割。无论是盛寅还是盛俨、盛暟,早年均有业儒经历,因科举不利才转而学医。若能以儒入仕,如盛侅、盛俊、盛应期者,便不再习医。因而盛氏从医人员往往是零散分布在某几支,有些支系很早就出现家学断代的情况,遂以家传为主、师承为辅,借以弥补单一传承方式的弊端。反观其姻亲沈氏,子孙弃医从儒者众,却未打破家族内传的固有模式,渐致医家之学失传[57]

张氏祖籍汴京,先祖张彦在宋代担任都御史并镇守苏州,遂举族徙至长洲县。自张端礼始以医闻名,至张学礼计医传十代,父子相承,多为医官[58]。此外,张豫有一子继职太医,一女嫁与医官韩襄,其外孙韩金亦“得尽传其妙”[59]。张氏家族世为医官,垄断性的子承父职必然对人数有所限制,族中无缘袭官者多另谋他业,因而医学传承谱系未如韩氏那般枝繁叶茂。单一的相承方式却不致家学失传,实有赖于明代的医官制度,至明中后期,纳捐制度冲击了世医为官之途,张氏受此重创终至医术断代。[60]

昆山郑氏郑膏支医术传承世系表[61]

昆山郑氏郑育支医术传承世系表[62]

昆山郑氏薛受支医术传承世系表[63]

昆山郑氏祖籍河南开封,建炎三年(1129)郑忆年南渡昆山,子孙遂定居于此。至郑公显得妻家祖传女科之术,郑氏“乃累世业医,代代相承,历二十九世,无有间息”。郑公显传医术于长子文佑,文佑虽继祖业,仍设帐教书为生。文佑长孙郑忠早逝,其妻何淑宁承医业复授次子郑壬,郑壬后官至太医院御医,自此郑氏始有医官,其妻卢清亦得何氏真传,“善医药,治妇女病多奇中”。郑壬长子文康官至观政大理寺,又承祖传女医,名震一时[64]。文康膝下有三子,均承祖传医业,然顾及医学始祖薛氏百年无后,遂将小儿薛受出嗣薛家,袭薛姓,自是昆山郑氏女科传承分为三支[65]。郑氏自始传祖公显至清末薛受支大纶历二十世,严格遵循长幼之序传医,传承者数量随子嗣情况有所增加,但始终有所控制。因父辈早亡而继承人尚幼,曾出现三次传医于妻、由妻传子的情况,较之其他医家并不多见。医非朝夕所成,郑妻却能独立挑起传医重任,可知其早已接受医学训练。换句话说,郑氏妇科秘方对族内某些女性是开放的。不过,郑氏直至民国才出现父传女、岳传婿的例子,间接反映明清世医传承具有隐秘而保守的特点。

医技、医理、医德贯穿明清苏南世家医术的传承过程,术与德是世医择徒的重要标准,亦是其授业的基本内容,世医及其继承者均力行“大医精诚、大医习业”的宗旨。家传、师承、社会传承为其主要传承方式,家传是一种缩小化的师承模式,师承也有可能演化为家传。当师承和家传发展到一定程度,便形成医学流派及其社会化传承。在具体方式的选择过程中,苏南地区出现“医儒并显”“累世医官”“携技自珍”三种典型的医家形态,前者以家传为主、师承为辅,其从医人员零散分布在每一支,构成了家族医术繁茂的传承支系;次者子承父业、一脉单传,保障了传承的长期性和家族的利益,却极易受到医官制度的左右;后者凭借祖传秘术行医于世,严格坚持“家族内传”“传男传长”的原则,行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