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常见书与求新材料

一、读常见书与求新材料

20世纪以来,中国史学研究一个重要的特点是新史料的大量涌现,以甲骨文、汉晋简牍、敦煌文献、内阁大库明清档案为代表的新史料,不仅丰富了历史研究的资料,扩充了历史研究的范围,看待史料的眼光与角度也随之改变,新材料对以“二十四史”为代表的传统史料造成了冲击。王汎森注意到,民国时期的新一代史学家“通常对新见材料、或档案、或出土材料有极高度的热情,而且信新材料过于旧材料,以上古史来说,有人甚至宣称非出土材料不可信。这种史料至上主义,广泛地影响到一般的学者,一时之间,崇重史料的风气弥漫”。“自古以来享受极高地位的正统史书地位开始动摇了,人们不但时常把过去认为正统的与非正统的史料的价值等量齐观,而且在某些特定时候,看重非正统史料过于正统史料。”[1]正统史料地位下降的同时,甚而出现了“不看二十四史”的极端观点。章太炎1933年3月15日在江苏省立无锡师范学校讲演说:“今之讲史学者,喜考古史,有二十四史而不看,专在细微之处吹毛索瘢,此大不可也。”[2]

其实,很多学者也意识到,熟读常见书才能更好地研究新材料,陈寅恪在评价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编》时说:“自昔长于金石之学者,必为深研经史之人。非通经无以释金文,非治史无以证石刻。群经诸史乃古史资料多数之所汇集,金文石刻则其少数脱离之片段,未有不了解多数汇集之资料,而能考释少数脱离之片段不误者。”[3]真正能够对新材料作出卓越研究的大多也是传统学问精深的学者。举王国维发现敦煌文献中《秦妇吟》为例,唐代诗人韦庄在唐僖宗广明三年(881)赴长安应举,恰逢黄巢攻陷长安,于是借一位妇女的语气,自诉其被俘黄巢军中的苦难,写成《秦妇吟》,这是一首1800余字的长篇叙事诗,写成后流传很广,韦庄甚至因此诗被称为“秦妇吟秀才”。但韦庄晚年编集自己的文集时,舍弃了《秦妇吟》,此诗从此佚失了。五代宋初孙光宪在《北梦琐言》记载了韦庄撰写《秦妇吟》的情况,这也是传世史籍中目前仅见的关于韦庄《秦妇吟》的唯一记载:

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巢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称“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

1908年,伯希和从藏经洞带走了大量敦煌文献,其中就包括韦庄的《秦妇吟》写卷,但在给法国中亚协会总部所写的报告中,将其记录为《秦人吟》,没有意识到该写卷的重要价值。1909年,罗振玉在《东方杂志》发表《敦煌石室书目及发见之原始》,也将该写卷记录为《秦人吟》,但他并没有看到写卷,而是根据伯希和的定名记录书目,也没有注意到该写卷实际就是晚唐时期风靡一时的佚诗《秦妇吟》。1912年,日本学者狩野直喜游历欧洲,在英国抄录了大量敦煌资料,其中就包括该诗,但该诗无首题,狩野直喜并不知道该诗就是《秦妇吟》。直到王国维看到狩野直喜抄写的该诗后,结合孙光宪《北梦琐言》的记载,认为该诗就是《秦妇吟》,并在1919年10月6日将这一发现写信告诉伯希和,信中说:“伦敦博物馆敦煌书中有一残卷,系七言古诗一首,首尾残缺,日本狩野教授曾录得副本。弟见其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据《北梦琐言》定为韦庄《秦妇吟》。嗣见《巴黎敦煌书目》有‘右补缺韦庄《秦妇吟》一卷’,巴黎本有书名、撰人,必较伦敦本为完善,可否影照见寄?”[4]这里提到的《巴黎图书馆敦煌书目》中有“秦妇吟”一书,就是著名的法藏P.3381号《秦妇吟》写本。王国维能根据《北梦琐言》记载的这两句诗推测该写卷就是韦庄的《秦妇吟》,但这一发现受益于沈曾植的启发,1919年7月30日,王国维给罗振玉的信中说:

渠(沈曾植)谓《大云经疏》内黑河女主之事,似见《大积经》中,而伪《大云经》中取之。黑河女主,西域自有此事,但一时不易考耳。又谓咏黄巢破长安事之长歌,其中“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唐人说部曾引之,晚唐郑嵎有一诗甚长,或即是诗,亦未可知,此须一检《全唐诗》并唐人说部,方能知之。

正是由于熟悉传世文献的沈曾植提示王国维,“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曾见于唐人说部,王国维才能据此查到《北梦琐言》的这条记载。1920年,王国维在《东方杂志》发表《敦煌发现唐代之通俗诗及通俗小说》,首次公布了狩野直喜在伦敦抄录的《秦妇吟》写卷(S.5476),我国学术界才略窥《秦妇吟》诗的部分原貌。1924年,伯希和将法藏P.3381号《秦妇吟》写本寄给王国维,王国维在《国学季刊》1卷4期发表了《韦庄的秦妇吟》,全文公布了《秦妇吟》,并撰写了跋语。至此,学界才见到《秦妇吟》诗的全貌。可以说,若非沈曾植、王国维等人熟悉传世文献,一般学者即便看到法藏《秦妇吟》写卷,也很难认识到它的学术价值。

现在学界普遍对于新、旧史料基本能够等而视之,如罗志田专门分析民国时期“不看二十四史”这一史学研究取向,认为“本来史料不论常见罕见,其中俱有意思在,读者以意逆志,必有所得”。[5]新材料有其难得的史料价值,毋庸赘言,但锤炼基本功还应该读普通常见书。传世史籍浩如烟海,即便只读常见书,篇幅也是非常浩大的。民国学人有“不看二十四史”的说法,除了有史料观的原因,看不完、讲不通也是重要的因素,章太炎说:“正史二十四,约三千余卷,通鉴全部六百卷。如须讲解,但讲通鉴,五年尚不能了,全史更无论矣。如能自修,则至迟四年可毕廿四史。今学校注重讲授,而无法讲史,故史学浸衰。”[6]要从事论文写作,又不能仅看正史,以唐史研究为例,常见书就包括正史类的《旧唐书》《新唐书》,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唐代部分81卷,政书类的《通典》《唐六典》《唐会要》《唐大诏令集》等,类书中的《册府元龟》《文苑英华》等,此外还有《大唐创业起居注》《贞观政要》及唐人文集、笔记小说等,对于本科生来说,通读尚有不逮,要从中发现问题,既而撰写毕业论文,则更需要技巧和方法。“要能从人人能看到、人人已阅读过的旧的普通史料中研究出新的成果,这就不是人人所能做得到了。”[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