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结

总 结

综合雏形、形成和发展三个时期的水洲、洲人关系可见,八卦洲与八卦洲汊道的形成与演变根本上是一种自然力的控扼和调整。自然力(natural force)对地理样态(Geographic pattern)的塑造方式与其提供的能量都是原生性的,在人类活动能够实现对地理样态的变化的强干预前,这种力量一直处在人地关系演进过程中的主导地位[58]。因此,历史地理研究对这种“控扼”主导地位的认识,也是对自然地理规律的认识。这类认识导向了人文地理研究中对地理要素的人文化过程和意义的阐释。

而八卦洲“专名”的出现和定型,经历了一个以民间俗名被采入志书等官方记述的过程,是官方知识对民间认识的承认。这种“承认”,阶段性地反映了人们对逐渐聚合成型的八卦洲认识和利用程度的加深,和以“八卦”之名统言整座沙洲的结果。志书的记录和流传也较好地保存了这一过程,这也成为了我们今天追索八卦洲地理状况、复原时人认识的首要参考。

在回顾八卦洲段内社会层面各类要素的组合、争锋时,地理环境与不同人群之间往往形成浪潮迭起的激烈对抗。而已经完全融入历史进程的沙洲,在见证地理环境随社会环境变迁发展的同时,也作为地理条件或“角色”参与到历史的演进过程中。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之力失去了主导地位,取而代之的主导力量是人对自然、对他者的权力(power)和控扼(restraint)。自明至清,长江八卦洲段内的江、城防务从江防独重,到拆破江防、巩固城防,再到内生矛盾因素重新将城防拉回至江防范围之内。这样的迭变所体现的社会价值的变换。而江段内武备与战事的对立统一,恰是各类地理环境要素的矛盾所在。

八卦洲和长江八卦洲段在自然力与人类活动合力塑造之下,展现了鹅头型汊道的基本演变规律,也反映了历史进程中不同地理环境要素间的角力。因此,本文选择原生、渐进和危机三个视角,旨在推动读者从规律(law)、意义(meaning)和价值(value)三个递进的层面理解八卦洲微观历史地理;同时随着历史演变的进程,作逐次地归纳和探讨。透过这三个视角,笔者尝试展现框架式的、由微观而至区域的历史地理研究思路。在本文中,对八卦洲的叙述式还原,是在为理解八卦洲人地关系的演变张本。笔者对历史地理事物、要素及相关关系的理解,则首先为研究赋予了意义。但是,叙述趋向理解的过程,并非一片坦途。叙述所显现出的历史感和真实感,必须成为研究中待理解和可被理解的材料。如同本文所展示的一样,研究者需要通过扮演观察者和讲述者的双重身份,运用历史地理学与知识社会学的理论,叙述材料所见的历史进程,为理解不同时代的历史做准备;最后同读者一道,运用理性去收获独立、真切的研究价值。

综而言之,明清时期(1368—1911)八卦洲在自然界中的发育与人类在长江八卦洲段内的活动,呈现出“从无到有、由简趋繁”的演进过程。研究该过程,可以从原生的视角观察和叙述八卦洲汊道的形成和演变规律;以渐进的视角解释方志地图中八卦洲形、名改易与规范化的意义;以危机的视角关照鼎革际会和王朝渐衰背景之下,八卦洲地方治理和相关军事斗争的控御思路,以理解八卦洲人地关系演进过程中的真实与价值,更新区域历史地理的研究范式,推动解释型(或释义型)研究转向理解型研究。

【注释】

[1]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南京八卦洲历史地理研究”(21LSA001)中期成果。

[2]本文选取的长江南京八卦洲段起讫位置分别是下关和西坝。下关选点即今南京潮水位站(原南京下关水文监测站),坐标32°5′47″N,118°44′14″E。西坝选点即今南京西坝码头作业港区,坐标32°11′11″N,118°53′14″E。参见正文图1所示内容。

[3]综合来看,学界目前有关八卦洲及所处河段的研究,主要是对长江南京八卦洲段内河道(古河道、河槽状况),水流(流速、流量、含沙量),泥沙(沉积量、流失量、水浑浊度),河床(高程、形态、阻力),河道分汊(汊道状况),河岸(抗冲刷能力、节点分布)等自然地理要素及其变化的观察、分析和预测,提出从河道综合整治、筑分级减水坝和岸坝、汊道清淤、河岸加固等方面加强人类活动干预,以达到防洪减洪、保持水土、便利航运、清污防疫和维护生态平衡等经济、社会目的。比较典型的成果有曹光杰、王建、张学勤、屈贵贤、白世彪、龚小辉:《末次盛冰期长江南京段河槽特征及古流量》,《地理学报》2009年第3期,第331—338页;侯卫国、胡春燕、谢作涛:《长江南京八卦洲河段演变分析及治理对策探讨》,《人民长江》2011年第7期,第39—(转下页)(接上页)42页;吴金龙、余雯:《南京八卦洲汊道演变分析》,《上海水务》2014年第3期,第54—56页;徐韦、程和琴、郑树伟、王淑平、陈钢、袁小婷:《长江南京段近20年来河槽演变及其对人类活动的响应》,《地理科学》2019年第4期,第663—670页;吴永新:《长江南京河段治理60年回顾与展望》,《水利水电快报》2017年第11期,第107—113页;景卫华、翁伟军、张友才、章日佳:《对南京长江岸线管理与保护工作的思考》,《中国水利》2019第4期,第27—29页。历史人文地理领域以通识讲述为主,也有专门史的讨论。主要成果有周志斌:《民国时期南京八卦洲的开发利用》,《学海》1997年第5期;王刚、夏维中:《清中前期江宁八旗驻防新探——以档案史料为中心》,《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

[4]鲁西奇认为,作为特殊的自然地理区域,流域内的物质迁移与能量转换相对内言比较封闭,形成相对独立的河流系统。同时,河流与河谷是自然的交通孔道,河谷平原与邻近的低矮丘陵往往具有较好的垦殖条件,所以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流域内的居住人群及其生产、生活方式乃至方言、风俗等文化现象都具有相对的一致性,并且往往能够维持相对的独立性。因此,以流域为对象,可以相对独立地考察区域人地关系的演进过程,并进而总结出人地关系的演化模式。参见鲁西奇:《人地关系理论与历史地理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01年第2期,第36—46页。同时,王尚义等也有论述,参见王尚义、李玉轩、马义娟:《地理学发展视角下的历史流域研究》,《地理研究》2015年第1期,第27—38页。鲁西奇所作的汉水流域研究即是此理论范式下的典型研究,相关论述参见鲁西奇:《区域历史地理研究:对象与方法》(修订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

[5]人地关系论是地理学的核心理论。关于国内人地关系理论借用、吸收历程的回顾,可见蓝勇:《20世纪运用人地关系思维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理论与实践述评》,《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樊杰:《“人地关系地域系统”是综合研究地理格局形成与演变规律的理论基石》,《地理学报》2018年第4期。

[6]明清时期是八卦洲从无到有,水洲、洲人关系由简趋繁的关键期。本文为叙述和说明的便利,有时会突破标题框定的时间断限。这种研究方法,实际是由研究对象本身演变进程在时空中表现出的持续性决定的。

[7]认识一个区域,从叙述它的历史地理开始,以理解人地关系的演进为旨归。研究者应以复原区域在历史时期的基本面貌为核心工作,通过叙述地理要素与现象的相互作用和演变,来理解其所处时代社会的历史。关于历史与地理的“理解”问题,潘晟在宋代地理术的知识社会史研究中,进行了先导性的学术实践。参见潘晟:《知识、礼俗与政治——宋代地理术的知识社会史探》,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潘晟运用知识社会史的研究方法,解释了宋代地理术数知识何以成为知识本身,以及它背后的社会与它如何在相互之间互为可能。研究中一方面强调了对象的还原性呈现,另一方面要求暂停按照解释者自己的需要赋予被理解对象以意义,转而在呈现过程中实现研究者、被研究对象和读者多向的互动认同。这种从赋予被研究对象以意义,到不追求理解和认同之后的解释或释义的方法论转向,最终将推动学术从解释型(或释义型)研究转向理解型研究。最近,陈嘉明从知识论的角度讨论了“理解”的问题,与本文所论有相通之处。但陈文着眼于“意义”的互通,与本文所强调的“价值”传递并不一致。相关内容参见陈嘉明:《知识论语境中的理解》,《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0期,第25—43页。

[8]吴金龙、余雯:《南京八卦洲汊道演变分析》。

[9]潘凤英:《中全新世以来长江南京河段的河床变迁》,《南京师大学报(自然科学版)》1990年第4期,第81—88页。

[10]朱宇驰:《近50年长江南京段河道变迁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大学地理与海洋科学院,2016年,第15页。

[11]王旭、蔡婷婷:《隋唐五代时期扬州地形地貌的变化》,《扬州文化研究论丛》2021第1期,第82—93页。

[12]参见景定《建康志》卷一九《山川志》,《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1597—1598页。

[13]人口南迁、人口重心南移和经济重心南移在历史空间中呈现次第迁动的状态。相关过程可以参看葛剑雄:《中国人口发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1年。

[14]景定《建康志》卷一六《疆域志二》,《宋元方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1597页a、b。

[15]至正《金陵新志》卷五《山川志》,《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第1787页b、第1788页a。

[16]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四《水考》,《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20页a、b。

[17]南宋靖安镇内有靖安铺及靖安渡,与真州宣化镇隔江相对,大致位置在今南京市狮子山和象山之间。参见景定《建康志》卷一六《疆域志二》,第1536页b及第1552页b。此外,正德《金陵古今图考》卷上《唐昇州图》中可辨读出靖安镇在白下县城之西滨江处。参见正德《金陵古今图考》卷上《唐昇州图》,东京:东洋文化研究所图书室藏影印本,第20页a。

[18]季成康:《长江南京河段八卦洲汊道演变规律的分析》,《长江职工大学学报》2002年第2期,第16—18、22页。

[19]张修桂:《中国历史地貌与古地图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110页。

[20]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〇《南直二》,《中国古代地理总志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61页。原文载:“新洲,在府北西四十里,一云在京口西大江中。”案前代新洲分上、下新洲,后沙洲聚合,虽只见一洲,但存二说。

[21]嘉庆《大清一统志》卷七三《江宁府一》,《四部丛刊续编》,上海:上海书店,2015年,第4册,第161—162页。

[22]同治《上江两县志》卷四《水考》,第121页b。

[23]但就目前文献可见,东晋南朝时期的新洲,与当时近南岸的小型沙洲相比,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且都没有独立分流大江主泓、形成稳定汊道的能力,这也是本文选定青沙作为八卦洲雏形沙洲的根本原因。

[24]正德《金陵古今图考》卷下《国朝都城图》,第7页a。

[25]乾隆《江南通志》,第142页a。

[26]张修桂先生认为,“清代后期,七里洲、八卦洲和草鞋洲等在下移过程中逐渐合并,称为八卦洲”。参见张修桂:《中国历史地貌与古地图研究》,第110页。本文并不认同这种认识,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27]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一《舆图》,《中国地方志集成》,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13页a。

[28]光绪《续纂江宁府志》卷一《图说》,第15页。

[29]民国《首都志》卷五《水道》,第463页。

[30]吴金龙、余雯:《南京八卦洲汊道演变分析》。

[31]侯卫国、胡春燕、谢作涛:《长江南京八卦洲河段演变分析及治理对策探讨》。

[32]相关论述可以参见潘晟:《历史地理文献学入门》,北京:科学出版社,2018年,第5—7页。

[33]本志《上元江宁两县境图》中将七里洲、八卦洲绘制成了一座沙洲,据后世材料可知,七里洲和八卦洲的聚合在20世纪中期才渐趋完成,因此这里绘制的内容明显经过了变形、模糊处理,而非真实情况的反映。

[34]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一《舆地志》,第286页a。

[35]周志斌在《民国时期南京八卦洲的开发利用》一文中称,“八卦洲,原名青沙,继称金珠沙,再改名新洲,亦名巨洲。明代,八卦洲因其形似草鞋,故它与幕府山的夹江亦被称为草鞋峡。后来八卦洲的南岸被江水冲塌,水道南移,泥沙北淤,渐成八卦图形,遂以‘八卦’名洲。”参见周志斌:《民国时期南京八卦洲的开发利用》。根据本文的考订,周说虽能列举八卦洲旧名,但时序错置且张冠李戴。表1中民国《首都志》中所载的《下关浦口图》及《八卦洲里图》中提供了八卦洲是原草鞋洲的信息,可知草鞋洲应是清前期八卦洲前身主要沙洲的称谓。

[36]乾隆《江南通志》卷一一《舆地志》,第287页a。

[37]诚然,在没有更多材料证据以前,这样的判断只能是合乎情理的猜测。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草鞋峡和草鞋洲之间一定有着某种命名规律上的联系。

[38]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一《图说》,第12页b。

[39]草鞋峡之名指涉的区域范围,在民国时期草鞋洲与八卦洲完全聚合之后,又发生了改变。而今日八卦洲汊道稳定之后,草鞋峡之实已不复存在。这段演变过程需另详专文讨论。

[40]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八《古迹》,第72页a。

[41]笔者在2020年4—5月间在八卦洲上进行了三次田野考察。第二次对洲上居民随机进行了访谈式调查,并录制了音频资料。八卦洲街道居民马爷爷(73岁)和其邻居赵大爷(62岁)为笔者提供了热情的帮助。马爷爷祖籍扬州,自祖父辈起逃难至八卦洲辟荒生活,现为个体商户。而赵大爷则在幼时跟随响应政府移民垦荒号召的父辈,从六合移居洲上。现在洲上农业园区内务工,从事农业劳动。在口述访谈中,马爷爷特别指出今日八卦洲的洲头区域是“七里洲”,而不是“八卦洲”。这种认识是今日八卦洲实际是20世纪中期以后由七里洲、八卦洲聚合而成的反映。访谈日期为2020年4月18日。

[42]两则传说的内容皆由口述访谈获得。访谈日期同上。

[43]《明史》卷四〇《地理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2页。

[44]《桃叶渡》本是东晋王献之赠予爱妾桃叶的情诗,其中“我自迎接汝”一句意指美人渡河时不必心惊,江岸自有公子接迎,抒情大方洒脱;诗歌流传至南朝陈统治末期,逐渐演变为南朝人民咒恨腐朽统治倒台,主动希望迎接隋军南渡的民谣。尽管产生和流传的具体背景如今已难确知,桃叶渡口今亦不在江边,这首民谣仍然反映出特定的地理环境中,面对政治情势的转移时人文地理认知的变化。

[45]同治《续纂江宁府志》卷一《图说》,第12页b。

[46]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图说》,第105页b。

[47]此段防线内的部署多见于东晋南朝史事,但历史上南北方政权以南京为中心爆发的攻伐并不限于该段。

[48]明《南枢志》卷四九《形胜部》,第1126页。

[49]明《南枢志》卷五〇《形胜部》,第1803页。

[50]明《南枢志》卷四七《形胜部》,第961—963页。

[51]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江苏省志·军事志》,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87页。

[52]王刚、夏维中:《清中前期江宁八旗驻防新探——以档案史料为中心》,《江苏社会科学》。

[53]据光绪《江苏全省舆图》中《上元县图》可知,这里的“江北”,是指八卦洲西北向的长江北泓道,而非长江北岸地区。

[54]《清史稿》卷四九二《蔡应龙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605页。

[55]《清史稿》卷四〇〇《温绍原传》,第11830页。

[56]《清史稿》卷四〇〇《温绍原传》,第11830—11831页。

[57]《清史稿》卷四一〇《彭玉麟传》,第11996页。

[58]相关认识可以参看[法]吕西安·费弗尔、郎乃尔·巴泰龙:《大地与人类的演进:地理学视野下的史学引论》,高福进、任玉雪、侯洪颖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