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地区与北齐国家战略

三、淮南地区与北齐国家战略

《北齐书》卷四《文宣帝纪》:

(文宣帝高洋)尝于东山游燕,以关陇未平,投杯震怒,召魏收于御前,立为诏书,宣示远近,将事西伐。是岁,周文帝殂,西人震恐,常为度陇之计[87]

案,周文帝宇文泰卒于556年,恰为北齐尽占淮南之地之次年。可见,高洋在平定淮南后,便着手准备西伐。高洋因为“关陇未平”而“投杯震怒”,这既是统一在中古政治人物意识中的强制性作用,同时也是东魏时代的历史遗产。构成西魏政权的三支主要政治势力贺拔岳旧部、贺拔胜旧部、孝武帝元魏朝廷皆是高欢不共戴天之敌,故在高洋的意识中,以关陇政权为北齐首要之敌实属自然。

然而颇为吊诡的是,天保一朝,北齐军事力量主要在南北方向上拓展,而东西政权之间并未爆发大规模冲突。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东西两国,强弱力均”[88]的结果[89]。据有关陇之险,且拥有相当数量六镇武装的西部政权固然不易征服。可是除了缺乏实际军事行动,北齐方面连西伐之姿态亦甚少,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一些史料也给我们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

《北史》卷五三《彭乐传》:

西军退,神武(高欢)使(彭)乐追之。周文大窘而走,曰:“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前营收金宝?”乐从其言,获周文金带一束以归。言周文漏刃破胆矣。神武诘之,乐以周文言对。且曰:“不为此语放之。”神武虽喜其胜,且怒,令伏诸地,亲称其头,连顿之,并数沙苑之失,举刀将下者三,噤良久,乃止[90]

彭乐属于东魏北齐政权的勋贵集团成员[91],彭乐不捉宇文泰似乎体现了勋贵集团对关陇政权的心态:勋贵们并不愿意关陇政权被消灭。若无关西劲敌的存在,勋贵难免有兔死狗烹之悲,他们在东魏北齐政权中的特殊地位将无法维持。除此之外,高欢在给杜弼分析天下形势时提到,东魏诸将“家属多在关西”[92]。东西部勋贵大都同出自六镇,又有共同的聚集于尔朱荣集团的经历,导致双方在文化和人事关系上的共通性较高。再考虑到灭亡关陇政权的实际难度,故东魏北齐勋贵常常对西伐之事态度消极。

值得玩味的是,在彭乐一事中,“神武诘之,乐以周文言对”,高欢“举刀将下者三,噤龂良久,乃止”,彭乐不惧以周文言回答高欢,高欢又对彭乐颇有无可奈何之感。不过,彭乐最终在天保二年被高洋所杀[93],或许正与此事有关。同时,彭乐被杀,似也暗示了高洋继位伊始即以图西为意。

勋贵不愿西伐还有其他材料可以证明。同样是在邙山之战中:

高祖(高欢)于邙山破之,乘胜长驱,遂至潼关。或谏不可穷兵极武者,高祖总命群僚议其进止。(封)子绘言曰:“……混一车书,正在今日,天与不取,反得其咎。……伏愿大王不以为疑。”高祖深然之。但以时既盛暑,方为后图,遂命班师[94]

表面上看,高欢班师是由于盛暑,但其实更可能是勋贵不愿“穷兵极武”的结果。另外,封子绘出身汉人豪族渤海封氏,和多由代北及六镇出身的勋贵相比,汉人豪族或许更具有“混一车书”的天下意识。

又《北史》卷五三《潘乐传》:

后从破周师于河阴,议欲追之,令追者在西,不愿者东,唯乐与刘丰居西。神武善之,以众议不同而止[95]

可见,尽管周师已败,但多数勋贵仍不愿追周师,尽管这可能是力不能及的结果,但至少体现了勋贵没有与周师决一死战的决心。尽管高欢本人认同潘乐的主张,但只能“以众议不同而止”。文宣帝高洋的个人威望远在其父高欢之下[96],其西征的主张当然更不可能实现。这也提示我们,高洋与勋贵集团的矛盾,不仅体现在是否接受魏禅以及皇位继承等问题上,二者的矛盾也包含国家攻守战略的不同这一重要方面。西伐既然难以实现,高洋只能把战略重心南移。所以,其在淮南地区推行的“绥抚”民众与打击豪族政策,是与北齐在特定时期战略重心南移相一致的。我们有理由相信,高洋力图强化对淮南地区的控制,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将其作为进一步攻击江左政权的跳板[97]。这就是天保七年(556)裴英起等人渡江作战的背景。此次南伐,北齐并未选择在建康扶持代理人以建立傀儡政权,显示出其一举吞并江左政权的决心。

天保七年渡江作战的失败是北齐政治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其后北齐的疆域范围基本确立,其南部边界止于淮南地区,再也无法越过长江一线。西伐和南征的停止,标志着北齐国家战略重心由对外拓展转向维持内在稳定。天保后期,文宣帝高洋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杀戮与政治清洗,力图克服自身皇权缺乏根基的缺陷。从地方上看,北齐政权推行“绥抚”民众与打击豪族的政策,以实现国家对地方的有效控制。然而,面对各种政治阻力,高洋从“留心政术,以法驭下”转向了“留连耽湎,肆行淫暴”[98],东魏北齐政权也逐渐丧失了高欢创业以来锐意进取的气魄,为其最终的灭亡埋下了种子。

高洋之后,短暂在位的高演亦有征伐之意。然而,高演登基仅一年之后,“有兔惊马,坠而绝肋”[99],不久便因伤重而死。高演之死颇为蹊跷,史料有限,我们不敢断言,只能对其死亡背后的隐情略作猜测。

高演受伤之前,高湛曾在邺城与高元海密谋起兵,高湛虽对起兵之议十分满意,却因巫觋言高演将死、无需举兵而作罢[100]。占卜之言虽不可信,但高湛选择按兵不动确是事实。这表明高演之死似有先兆,有人已经察觉,并将其告诉了高湛。

此外,高演受伤之后,“不豫而无阙听览”,重伤之人,何以做到“无阙听览”?又,高湛登基之后,随即宣布改元,似有革命意味。传位于高湛的指示在高演遗诏中言之凿凿[101],高湛又为何急于改元,与高演划清界限?高演受伤后,本纪中虽言其“无阙听览”,但其主要活动的记载却只有确立遗诏。不禁让人怀疑,从高演坠马重伤到完成遗诏后死亡这一个月的时间,是否真实存在[102]

王怡辰先生认为,高湛获得政权是高演发生意外后“不流血政变的结果”[103],不过以上疑点却表明,高演之死本身可能就并非意外。如果高演之死并非意外的话,那么他又会是因为何种原因被杀?我们以为,高演之死可能正与其“将事西伐”的意图有关。如上节所论,勋贵从高欢时代开始就对“西伐”态度消极,导致“西伐”可能成为了北齐政治中一个较为敏感的话题。高洋谈及此,都曾借助醉酒戏言,并且还受到责备[104]。高演对关右怀有兼并之志,人所共知,他曾与卢叔武探讨平西策略,并将付诸实践[105]。高演能取得帝位完全是由于娄太后及勋贵的支持,几乎等同于勋贵的傀儡[106],其西征的图谋难免造成勋贵的不满。此外,高演即位后一直身处勋贵势力的大本营——晋阳,这也似为勋贵动手提供了便利。

当然,以上完全出于推测,高演之死只是意外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武成帝高湛继位后,北齐对外战略迅速改变却是事实。不仅西伐之谋“事遂寝”[107],王琳对淮南的经略也随着和陈关系改善而被叫停[108]。高演、高湛对外战略存在巨大差异,当不仅仅是二人品性和能力的差别。只有将高欢欲决战而不得、高洋西伐受阻且南征惨败、高演离奇死亡这一系列事件综合考察,并从中抽离出勋贵集团对征伐之事的真实态度,才能理解高湛即位后北齐战略转折的深刻背景。

需要强调的是,高洋、高演欲西伐南征,皆有建立功业以扩充皇权之目的,这无疑会改变勋贵与君主共治天下的局面,打破北齐政治平衡,故而遭到勋贵反对。他们多已位极人臣,若征讨成功也不过是增加帝王之功业,更何况西伐在军事上的难度极大,一旦失败则难免使自身原有基业受损。

不过亦有反例。斛律光曾忧言:“国家常有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109]斛律光此语,当是表达对高湛即位后沉溺声色,恩倖势力抬头,国家丧失进取精神的不满。细玩此语,亦可品出斛律光对高洋、高演这些有“吞关、陇之志”之君的怀念。这种西伐之志,在勋贵之中甚是少见,当算一则特例。薛海波先生认为,恩倖能够派少量禁军,就将斛律光家族诛杀殆尽的原因是,斛律光在高俨政变中选择支持高纬,从而失去了怀朔勋贵群体的保护[110]。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也可以认为,斛律光的西伐之志与勋贵主流意见不一致,或许这也是其失去勋贵群体保护的原因之一。

对于高演的悲剧,史书所谓“将齐之基宇,止在于斯,帝欲大之,天不许也”[111],其实也是“人不许也”。

最后,还需对文章开头所提问题加以讨论。如前所述,高洋、高演时代,淮南是北齐重要的拓展方向,也是高洋苦心经营之地,至少在高洋眼里,尚不存在轻视淮南一说。那么,韩长鸾所谓“纵失河南,犹得为龟兹国子。淮南今没,何足多虑”[112]之语,是否就是其所代表的恩倖立场的体现?恐怕也未必。诚如薛海波先生所论,恩倖不会轻易放弃淮南财源重地,高阿那肱以大量禁军南援江淮即是明证。韩长鸾之语不过是掩饰军事失利的无奈之语[113]。此论颇有见地,不过我们也可对其观点略作补充。

恩倖确实不愿放弃淮南,真正认为淮南可有可无的“统治者”,或许还是作为立国之本的勋贵集团。证据有三。其一,本文第一节提及的王纮,他是勋贵子弟。在淮南受到陈军进攻时,其主张“绥抚”淮南而不愿出兵相救,并得到了大部分人认同[114]。王纮的主张可能正代表着勋贵集团对淮南地区的一般性看法。

其二,《北史》卷五二《文襄诸子·兰陵王长恭传》记载:

及江淮寇扰,(高长恭)恐复为将,叹曰:“我去年面肿,今何不发?”自是有疾不疗[115]

高长恭为高澄之子,属于北齐宗室。北齐宗室与勋贵已结成关系密切的利益共同体[116]。高长恭在淮南寇扰时不愿为将,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勋贵集团对淮南地区的态度。当然,高长恭有疾不疗是受后主猜忌时的自保之举。不过,在高长恭既然以“国事”为“家事”,且在芒山与北周的作战中不顾危险冲入敌阵[117],当不至于完全因个人原因而不愿出军江淮。或许在他看来,淮南之得失不值得自己置个人安危于不顾。

如果这两则史料难为确证的话,另一条证据或许更具有说服力。武平五年(574)二月,高思好发动叛乱。此次叛乱的性质应是宗室和勋贵对北齐内廷势力的反扑[118]。高思好在给“并州诸贵”书中,指责恩倖乱政,残害勋贵宗室,却对前一年的寿春陷落、淮南之失只字不提[119],勋贵对淮南地区的态度可以想见。总之,史书中有关北齐轻视淮南的表述,实则是勋贵意识形态的反映。

淮南之失是北齐灭亡的前奏,在此之后,各政治势力间的裂痕更加明显。勋贵对淮南地区的态度也得以充分体现。多出身于代北及六镇的北齐勋贵,缺乏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具有浓厚的河北本位色彩,在艰苦创业之后思考的更多是如何保持自身政治经济地位,只求保存原有基业而不愿继续征伐天下。正因如此,北齐政权被束缚手脚,难以承担统一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