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从未想过我会写一本与秦腔有关的书。从事传媒工作20多年,深切感受了国人文化娱乐生活的巨大变化,2005年,全民发短信为“超女”投票;2010年,电视综艺、真人秀铺天盖地;2018年,中国电影票房突破600亿。现在一部手机就能联结世界,谁还会坐在剧场里看一场古老的秦腔?年轻人的选择太多了。
但秦腔总是有人听的。秦腔声腔来历悠远,上承唐代梨园,经宋、元、明、清千余年,就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了,并没有因生活方式的转变而消亡。我们的城乡越来越都市化,年轻人见面大都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很少听谁说方言,我女儿就不会说陕西话,我一直为此遗憾。在陕西,方言被边缘化了,而秦腔更成为一种似有似无的存在。说它“无”,年轻人宁可花两个小时看一场无聊的电影,也想不起来去听什么秦腔名段;说它“有”,你看看傍晚时分的易俗社小剧场,每到周末演出照旧,熙熙攘攘。这是一个信息纷繁交错的时代,你不能因为自己感知不到就说它没有。就像我,当本书的责任编辑提出这个选题时,我那么轻易地问了一句:“秦腔,还有人听,有人看吗?”
事实证明是有人听有人看的。坐在易俗社小剧场,四方桌,灯挂椅,舞台灯光亮起,大幕拉开,生旦净丑粉墨登场,一时“英英鼓腹,洋洋盈耳,激流波,绕梁尘,声震林木,响遏行云”,真是“热耳酸心”啊!哎——原来我也会激动,原来它一直都在,原来它从没有离开。我是秦人,秦腔的种子埋在我的身体里,秦声流淌在我的血液中,当你充沛时,也许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如果没有它,你将“失血”而死。我终于理解了那一群“北漂”的年轻人,为什么一定要成立“大秦之腔”北京青年研习社,没有资金,没有场地,坚持15年也要学秦腔,唱秦腔,因为这是他们的根,是他们割舍不了的乡愁。
接下这本书的那一刻,我便与秦腔,与易俗社展开了跨越时空的对话。记忆深处的暗盒一旦打开,与秦腔有关的画面一帧一帧曝光、显影,在我面前连成一条河流。
我是在城墙根儿长大的,我家老宅子坐落于西安市碑林区下马陵兴隆巷56号。小时候院里来了外地客人,老人们就会说,来西安要看两样东西,一看孔庙的碑林,二看易俗社的戏。这两个地方离我家都近,更重要的是易俗社的老社长高培支和我家就住同一条巷子里——兴隆巷42号。“走!易俗社看戏去。”老人们说这话时就多了几分底气,好像易俗社是自己家的。我大爷是个戏迷,每天清晨,他都要在院子里拉开架势,吼上几声。他说,这一吼把肚里的浊气吼出去了,人一天都畅快。对易俗社的戏,他如数家珍,《三滴血》《火焰驹》《夺锦楼》《三回头》……我想,小时候我一定是跟大爷看过戏的,我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但这一次采访老艺人,当全巧民先生说到《虎口缘》,我张口就来:“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竟然唱了个八九不离十。秦腔果然是我血液里的东西啊!1992年,我奶奶去世过“三七”,我爸请来秦腔戏班,在院子里唱了一天大戏,秦声深沉哀婉、激越悲怆,院内的无花果树叶子落了一地。
接下这本书之前,我刚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身心俱疲,本打算歇一歇,但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情感涌动着,让我决定写这本书。我想,我是为着兴隆巷56号写的,为我爷爷和奶奶写的,为城墙根下的自乐班写的。
易俗社不好写,因为我不想写一本只给业内人士看的书,它应该有着更广大的读者群,也许他们从不看戏,不听秦腔,但他们需要知道这些老先生的故事。他们需要了解在中国西安,有这样一个秦腔剧社,一百多年来以振兴传统戏曲为己任,代代相承,生生不息。这是怎样的一个群体,面对匪乱、战争、运动,在历史风云的变换中始终坚守信念,不忘初心?这本书要展现的,不仅是易俗社的故事,也不仅是戏剧家、演员的故事,更是个体生命与所处时代的交融和碰撞。“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易俗社的价值在哪里?时间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不能免俗的,我要感谢很多人,在创作过程中给予我无私的帮助。他们是:孙仁玉嫡孙孙永宽;李仪祉嫡孙李晑;范紫东之孙范明、曾侄孙女范莉莉,范紫东研究会上官若峰;高培支孙媳张菊芳;封至模之子封玉书、嫡孙封山;王天民长女王淑珍、次子王福宏,外孙杨虎、丁小玲夫妇;易俗社老艺人凌光民、郝振易、刘冬生;秦腔演员全巧民、张咏华、孙莉群、李淑芳;电视主持人陈爱美;易俗社惠敏莉、陈超武、田博、杨益焕、权科锋;高级戏曲化妆师李晓龙;秦剧学社陇上一痴。
挂一漏万,在此一一致谢。
《子夜歌》有句:“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易俗社创始人李桐轩用此句比喻戏曲像吃饭、唱歌一样平常,它来自民间,蓬勃于民间,有人的地方就有戏曲,有乡音的地方就有秦腔。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2020年3月于西安自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