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京的日子
京剧名导马科曾是夏声戏曲学校的学生。1972年的某一天,他收到来自南京的一封信。信里附有一张照片——他的老师,封至模先生抱着小孙子,眼含笑意地望着他。马科双目泫然。当年日军侵犯华北,他是逃亡到西安的难童,要不是封先生创办的夏声戏曲学校收留,他可能早饿死街头了。
封至模在信里谈到自己的近况,马科才知道,老师因患中风失语,已被儿子接到南京居住。老师嘱咐他在上海帮忙物色医生,为其看病。殊不知,马科此时也因“夏声问题”被“打翻在地”,正拖着病体接受劳动改造。多年以后,在封至模100周年诞辰纪念会上,他撰文深情回忆:“53年前我11岁,从日寇铁蹄下逃亡西安,饥寒交迫,举目无亲……夏声戏曲学校接纳的对象恰是如我这般颠沛流离的孤儿难童,我因而恍入艺门,食宿有着,惊魂甫定,习业受教悠悠七载。这是我人生旅途举足轻重的一着棋,谓之绝处逢生,当不为过。而执盘布局者,正是以封至模领衔的诸先哲……”

封至模晚年与孙女封蕾,孙子封山
因当时境况,马科已无力完成老师的嘱托。他不禁喟叹:“我未能为恩师略尽绵薄,不久,即闻老者郁郁故去,作为学生的我,也只能仰天浩叹,衔恨无言而已……”
封至模在西安期间已完全无法说话,无法吃饭吞咽,意识也开始模糊。封玉书和妻子周光仪将父亲接到南京,悉心照顾。“当时我们工资都很低,仅仅够生活而已,相反父亲的工资还能补贴我们一点。带父亲去医院,医生说,您以前一定常用嗓子,所以咽喉部的麻痹比较严重。”封玉书想了很多办法,希望父亲的病情能有转机,“我买了一台仪器,用电流刺激头皮,但作用不大。有一次父亲发烧很厉害,我学了点中医,用三菱针给他10个手指放血,才降温,还用针刺哑门穴,刺激嗓子,他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平时吃饭也很困难,也没什么好吃的,都是用细管慢慢灌进去。”
封玉书说,虽然父亲说不了话,但只要精神好一点,就握起笔写东西,常常写着写着就歪到一边去了。过几天又重新写,一次一次的,家里就留下很多未完成的片段。1973年,封至模开始写《八十寿序》,其中写道:“我一生为许多艺人作过序,然而有谁为我写寿序呢?只好自己为自己写了……”1974年8月8日,封至模高烧不退。封玉书和妻子用平板车将父亲推到医院,一会儿人就不行了。“父亲眼睛发直,嘴唇颤动,好像要讲话,我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他把我的手紧紧握着,突然一抬,又突然倒下。我大喊医生,医生打了强心针,也没有救过来。父亲就这么走了。”让封玉书至今不能释然的是,他总觉得父亲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却没有给他留下一句话。
封玉书已近鲐背之年,身体状况良好,很有指挥家的风范。这些年他忙于整理父亲的老照片和文字资料,一心想为父亲出本书。几年前,他和妻子在西安住了半年,每天骑着自行车,走访搜集父亲的各种素材,也写了不少纪念文章,发表在戏剧杂志上。封玉书是军中著名的指挥家,1948年加入西北军区文工团,不满20岁就指挥了近千人演出的《黄河大合唱》,1956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深造7年,之后分配到原南京军区歌舞团军乐队担任指挥。

封至模夫妇与儿子封玉书
能和父亲一样从事艺术工作,是令封玉书欣慰的一件事。童年印象中,父亲很忙,光顾着学生和戏校,顾不上家。他喜欢跟着父亲上戏校,“有一年放暑假,我和父亲住在戏剧专修班,白天看他排戏,晚上睡在父亲的床上,整整一夜,我浑身发痒,无法入睡。第二天,发现枕头里全是臭虫,吓得大家一起帮我踩臭虫,学生们都奇怪我父亲也睡在同一张床上,怎么没听他说过,其实他那时候太累了,一睡倒就昏睡,连臭虫都咬不醒他。”封玉书说起这些事特别开心,好像又回到过去了。“有时父亲在家里跟朋友谈论艺术问题,点评戏剧,我就在边上听,虽然大多一知半解,却也受益匪浅。记得有一次他们讨论程砚秋演旦角,说程又高又胖,先天条件并不是很好,但他上台亮相时,有意侧身上场,既掩盖了体型,又显得婀娜多姿。”
封玉书说,后来他从事指挥工作,常常感受到父亲的影响无处不在,“有一些专家评论,我对作品、乐器及演奏者的分析处理细腻深入,我想,这一定是父亲留给我的礼物。”
(本章图片由封玉书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