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华简《赵简子》所载范献子“进谏”赵简子的内容如下:
赵简子既受将军,在朝,范献子进谏曰:“昔吾子之将方少,如有过,则非子之咎,师保之罪也。就吾子之将长,如有过,则非子之咎,傅母之罪也。今吾子既为
将军已,如有过,则非人之罪,将子之咎。子始造于善,则善人至,不善人退。子始造于不善,则不善人至,善人退。用由今以往,吾子将不可以不戒已!”(简1—4)
范献子在朝堂上对赵简子所说的话,就内容而言,是先秦较为常见的“教政”之语,“方少”“将长”时,师保、傅母负其责;为将军后,自己就要承担责任。核心思想是近善人,远佞人。这样的思想在传世文献中也较多见。《国语·楚语上》载:“庄王使士亹傅大子葴,辞曰:‘臣不才,无能益焉。’王曰:‘赖子之善善也。’对曰:‘夫善在大子,大子欲善,善人将至,若不欲善,善则不用。’”士亹对楚庄王所言之语,与范献子所言意思一致。《左传·宣公十六年》:“晋侯请于王,戊申,以黻冕命士会将中军,且为大傅。于是晋国之盗逃奔于秦。羊舌职曰:‘吾闻之,“禹称善人,不善人远”,此之谓也夫。《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善人在上,则国无幸民。谚曰:“民之多幸,国之不幸也”,是无善人之谓也。’”羊舌职所闻之言“禹称善人,不善人远”与范献子所言“造于善,则善人至,不善人退”表达的意思基本相同,而由羊舌职所言“吾闻之”可知,这样的内容,流传已久,应属周代贵族教育中《语》类的内容。[73]这样的教育理念与内容,成为儒家“教政”的重要内容。郭店简《缁衣》:“夫子曰:好美如好缁衣,恶恶如恶巷伯,则民咸力而型不顿。《诗》云:仪型文王,万邦作孚。”(简1—2)引《诗经》之语来说明为上者应好恶分明,为民表率,如是,则民归服且刑不用。郭店简《缁衣》:“故君民者,章好以视民欲,谨恶以御民淫,则民不惑。”(简6)为上者的表率作用极为重要,通过彰显自己的喜好,来引导民之所欲;通过谨防邪恶,来抑制民之贪欲。如此,民不会困惑,治民有道。郭店简《缁衣》以“上好仁,则下之为仁也争先”(简10—11)、“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道,岂必尽仁”(简12—13)为例,说明“彰好彰恶”在为政中的重要性。《礼记·表记》:“故君命顺,则臣有顺命;君命逆,则臣有逆命。”其教政思想,一脉相承。
范献子对赵简子所言之语,是先秦较常见的“教政”内容。《赵简子》整理报告也指出,此时范献子应是中军将,赵简子应是上军将,范献子是赵简子的上级。这是否意味着范献子对赵简子所说,是上下级间的“教政”?先秦有不少上下级间“教政”的例子,如《国语·周语下》载:“襄公有疾,召顷公而告之,曰:‘必善晋周,周将得晋国。其行也文,能文则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后国。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实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爱也。义,文之制也。智,文之舆也。勇,文之帅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让,文之材也。象天能敬,帅意能忠,思身能信,爱人能仁,利制能义,事建能智,帅义能勇,施辩能教,昭神能孝,慈和能惠,推敌能让:此十一者,夫子皆有焉。’……顷公许诺。及厉公之乱,召周子而立之,是为悼公。”单襄公临终前对其子单顷公的教育,虽是让其善待晋周,而其所讲理由,皆是“教政”内容。《左传·襄公十年》:“子孔当国,为载书,以位序、听政辟。大夫、诸司、门子弗顺,将诛之。子产止之,请为之焚书。子孔不可,曰:‘为书以定国,众怒而焚之,是众为政也,国不亦难乎?’子产曰:‘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不如焚书以安众,子得所欲,众亦得安,不亦可乎?专欲无成,犯众兴祸,子必从之!’乃焚书于仓门之外,众而后定。”子产所言“众怒难犯,专欲难成”也是治国应循之道。应该说,上下级的教导或进谏,是良性政治应有的内容,也是治世局面形成的重要原因,这是周代贵族政治中常见的情况。但范献子对赵简子的“教政”,结合当时晋国实际政治情况,可能另有情况。
晋国自晋平公时起,六卿之位由之前的世族贤臣担任,固定于韩、赵、魏、知氏、中行、范氏六家。《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晋侯嬖程郑,使佐下军。”鲁襄公二十四年,即晋平公九年(前549年)程郑为下军佐,第二年,程郑卒。晋国自前548年,六卿皆出韩、赵等六家,晋政为六家把持。六卿之位的固定化,也使的晋卿把精力主要放到了国内的力量斗争上,而没有投入晋国霸业之中,这也是晋悼公复霸后,霸业渐趋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晋国六卿之中,韩、赵关系较为亲近,数代结为同盟,相互关照、提携,以至于在赵氏“下宫之难”中,韩氏都抗命未出兵。《左传·成公十七年》:“公游于匠丽氏,栾书、中行偃遂执公焉。召士匄,士匄辞。召韩厥,韩厥辞,曰:‘昔吾畜于赵氏,孟姬之谗,吾能违兵。’”赵武的复立,韩氏出力最著。中行氏、知氏同源于荀氏,在晋国“范、中行之乱”前,两家关系较为紧密。从晋国“栾盈之乱”中魏氏的表现来看,其一直以较为中立的态度处世。范氏与中行氏关系较好,《左传·襄公十三年》载,晋国荀罃、士鲂去世,晋悼公搜于绵上,使范宣子(士匄)将中军,范宣子让于中行偃。《左传·襄公十九年》:“荀偃瘅疽,生疡于头。济河,及著雍,病,目出。大夫先归者皆反。士匄请见,弗内。请后,曰:‘郑甥可。’二月甲寅,卒,而视,不可含。宣子盥而抚之,曰:‘事吴敢不如事主!’犹视。栾怀子曰:‘其为未卒事于齐故也乎?’乃复抚之曰:‘主苟终,所不嗣事于齐者,有如河!’乃暝,受含。宣子出,曰:‘吾浅之为丈夫也。’”前554年,中行偃去世,从范宣子之言可以看出范、中行二家关系亲密。中行偃之孙中行文子(荀寅)的儿子,娶了范宣子之孙范昭子(士吉射)的女儿,两家又以姻亲关系巩固了同盟。
晋国后期,卿族斗争相当激烈,从强宗大族,如郤氏、栾氏的骤灭,可以体会到卿族的斗争已非春秋早年的权利之争,而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即使是姻亲关系,在利益面前也会反目相伐。栾盈为范宣子外甥,栾氏仍灭于范氏之手,从中不难体会到卿族斗争的激烈。《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载,魏献子(魏舒)执政时,晋国祁氏、羊舌氏被灭,韩、赵、魏、知氏皆有所获,六卿中独范氏、中行氏没有获得利益。范献子执政后,便进行了报复。《左传·定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辛巳,晋魏舒合诸侯之大夫于狄泉,将以城成周。魏子莅政。……是行也,魏献子属役于韩简子及原寿过,而田于大陆,焚焉,还,卒于宁。范献子去其柏椁,以其未复命而田也。”范氏与魏氏的矛盾,已然形成。
一方面,范献子努力维护着范、中行的同盟关系。蔡昭侯朝拜楚昭王时,因没有满足令尹子常的索贿,被进谗言拘困于楚。蔡昭侯辱离楚后,请求晋国攻打楚国,范献子发起召陵之盟,联合伐楚。《左传·定公四年》:“四年春三月,刘文公合诸侯于召陵,谋伐楚也。晋荀寅求货于蔡侯,弗得,言于范献子曰:‘国家方危,诸侯方贰,将以袭敌,不亦难乎!水潦方降,疾虐方起,中山不服,弃盟取怨,无损于楚,而失中山,不如辞蔡侯。吾自方城以来,楚未可以得志,祗取勤焉。’乃辞蔡侯。”荀寅(中行寅)的索贿,没有得逞,便言于范献子,使辞蔡侯,伐楚之事不了了之,同盟诸侯对晋国大失所望,霸主的威信受到了相当大的损害。范献子之所以宁肯让晋国失信于诸侯,也不愿意违背中行氏之意,无非是权衡考虑之后,不想在国内失掉中行氏这个盟友。另一方面,赵简子因父亲赵景子早亡而年纪尚轻便位列六卿之一,赵氏成为范氏拉拢的对象。
刘向在《古列女传》卷三《仁智传》“晋范氏母”条中记载了一件事:
晋范氏母者,范献子之妻也。其三子游于赵氏。赵简子乘马园中,园中多株,问三子曰:“柰何?”长者曰:“明君不问不为,乱君不问而为。”中者曰:“爱马足则无爱民力,爱民力则无爱马足。”少者曰:“可以三德使民。设令伐株于山将有马为也,已而开囿示之株。夫山远而囿近,是民一悦矣。去险阻之山而伐平地之株,民二悦矣。既毕而贱卖民,三悦矣。”简子从之,民果三悦。少子伐其谋,归以告母。母喟然叹曰:“终灭范氏者,必是子也。夫伐功施劳,鲜能布仁。乘伪行诈,莫能久长。”其后智伯灭范氏。君子谓范氏母为知难本。诗曰:“无忝尔祖,式谷尔讹。”此之谓也。[2]83-84
从范献子三子游于赵氏的记载来看,这应是范、赵没有彻底决裂之前,尤其是赵简子虽位列六卿,实力并未崛起时,范氏示好赵氏,并有意拉拢时发生之事。范氏三子游于赵氏,培养两家关系。《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载晋铸刑鼎之事,蔡史墨评价道:“范氏、中行氏其亡乎!中行寅为下卿,而干上令,擅作刑器,以为国法,是法奸也。又加范氏焉,易之,亡也。其及赵氏,赵孟与焉。然不得已,若德,可以免。”其中“不得已”之论,说明赵氏力量在此时仍无法摆脱范氏的牵制。范氏意图拉拢赵氏的行为,从《左传·定公十三年》:“邯郸午,荀寅之甥也;荀寅,范吉射之姻也,而相与睦,故不与围邯郸,将作乱。”荀寅子娶范吉射之女,邯郸午,又是荀寅外甥。虽然邯郸午为赵氏小宗,但范氏仍算与赵氏建立了一定的联系。这也表明,在赵简子未崛起时,范氏一直想拉拢赵氏。清华简《赵简子》中所载范献子对赵简子所说的话,虽然是在朝廷上公开所言,但仍应理解为范氏暗示、拉拢赵氏的言论,不应理解为正常的政治提携与教导。
《左传·定公六年》载宋国乐祁出使晋国,“赵简子逆,而饮之酒于绵上,献杨楯六十于简子。陈寅曰:‘昔吾主范氏,今子主赵氏,又有纳焉,以杨楯贾祸,弗可为也已。然子死晋国,子孙必得志于宋。’范献子言于晋侯曰:‘以君命越疆而使,未致使而私饮酒,不敬二君,不可不讨也。’乃执乐祁”。此时赵简子的政治能力已突显出来,以致使乐祁不再追随范氏,转主赵氏。这也导致范氏不满,拘禁乐祁。后赵简子进谏晋定公,说明其中利益,被拘近三年的乐祁得以归国,却不幸卒于归途。乐祁被拘至最后的归国,可以看到赵简子政治能力的卓越。赵氏实力崛起,同时范、赵二家的矛盾也表面化。《左传·哀公三年》:“十一月,赵鞅杀士皋夷,恶范氏也。”可见,范、赵二家积怨颇深。
从以上范氏与赵氏关系的分析来看,清华简《赵简子》所载范献子对赵简子所说的话,便不应理解成上下级间的“教政”,而是范氏拉拢赵氏,让其选择站队的暗示。子居先生也认为:“‘在朝’说明了范献子的言论是朝堂上的公开言论,而由于此时范献子为执政卿,因此范献子所称‘善’或‘不善’实际上是让赵简子选择立场、阵营,即追随范献子即是‘善’,不追随即‘不善’。”[3]这是值得肯定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