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奠基:直观解说—榜样诱导—攻乎异端

二、情感奠基:直观解说—榜样诱导—攻乎异端

上一节指出,“先王”一词的情感色彩乃“功能概论—学礼信念”进驻人心的重要推手。然而,读者未必像荀子那样尊崇先王。而且,即便尊崇,也未必会像荀子那样相信先王制礼义。比如,在荀子之前,墨学已曾大行于世;墨家激烈批评儒家礼义,并不把“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这等儒家的“先王制礼义”论当一回事。[60]而与此相关,《礼论》马上就会提及“儒墨之分”问题。——总之,在百家争鸣的大背景下,读者在读完《礼论》开篇概论之后,许多人恐怕只能是将信将疑。作为礼教提倡者,荀子因而有必要进一步巩固(树立)读者的学礼信念。这需要对前述功能概论做一些维护或辩护。

我们来看全篇第二段:

故礼者,养也。刍豢稻粱,五味调香,所以养口也;椒兰芬苾,所以养鼻也;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所以养目也;钟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养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几筵,所以养体也。故礼者,养也。

第一处“故礼者,养也”,是对“功能概论”的精辟总结。略去“先王”一环,表明荀子打算直接面对读者心中的疑团——礼的功能真的是“养”,而不是别的什么(比如“限制束缚”)吗?本段中的文字试图以最直观的方式作出说明:看看吧,礼所涉及并负责安排的刍豢稻粱等物事,哪一件不和口、鼻、目、耳、身之欲息息相关?仅凭这一点,我们还不该相信“礼者,养也”?!

当然,就论证力度或分析深度而言,上述提法只能算点到为止。甚至,儒学内部若有人持“义、利二分”思维[61]与之较真儿,作者仅凭这段文字也无法招架。但凡事总有个展开过程。在尚未立起学礼信念之前,作者即便摆出再多论证或分析,读者也未必有热情跟着往下走。点到为止的说明虽然粗浅,但不见得一定唤不起读者的兴趣与好感。换个角度看,激发兴趣与好感的理由越是粗浅(直观),被激发起来的兴趣与好感就越近乎无条件的信念。这是直观解说的一个优点。

实际上,辩护思路越具体,挑战就可以做得越尖锐。现有的提法已经足以招致这类挑战了。例如,在上述直观解说中,“养”字给人的直观感觉首先就是“满足欲求”。然而综观礼义内容,对欲求的限制随处可见。欲求的本性是贪得无厌(参考《礼论》开篇),但礼义的“度量分界”既不允许“僭越”(超规格享受),也不鼓励过分“瘠薄”(为节省资源而降低规格)。打眼一看,礼义的度量分界,乃是在剥夺对欲之“养”。考虑到“礼义”的本质特征就是“度量分界”(参考《礼论》开篇),如此,怎么谈得上“养”呢?粗浅的直观解说,就此遇上了最直观的挑战。

《礼论》对此是有备而来,第三段专门予以回应:

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大路越席,所以养体也;侧载睪芷,所以养鼻也;前有错衡,所以养目也;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护,所以养耳也;龙旗九斿,所以养信也;寝兕、持虎、蛟韅、丝末、弥龙,所以养威也;故大路之马必信至教顺然后乘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出死要节之所以养生也!孰知夫出费用之所以养财也!孰知夫恭敬辞让之所以养安也!孰知夫礼义文理之所以养情也!故人苟生之为见,若者必死;苟利之为见,若者必害;苟怠惰偷懦之为安,若者必威;苟情悦之为乐,若者必灭。故人一之于礼义,则两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则两丧之矣。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丧之者也,是儒墨之分也。

我们从“榜样诱导”“攻乎异端”一正一反两方面解析这段文字。《礼论》的这两种做法,皆意在进一步树立“崇礼—学礼”信念。

首先我们注意到:继“先王”之后,这里又搬出了“君子”头衔。“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别”,即“度量分界”。作为人,欲求得以满足,总是快乐之事。在这一点上,君子与普通人(包括境界低下之民)无异。与此同时,这里强调“君子”还有另外一个基本特征,那就是“好其别”:对度量分界抱有喜好之情。——在儒学语境中,“君子如何如何”语式,具有特殊感染力。实际上,孔子曾大量使用这种语式(案之《论语》),比如:“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学而》);“君子不器”(《为政》);“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宪问》);等等。在语境中,“君子”代表令人肃然起敬、心向往之的人格榜样,[62]而“如何如何”则是特定的人格规范。通过调动听众的敬重情感,“君子如何如何”往往能潜移默化,将“应该如何如何”的理念植入听众心间。《礼论》所谓“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同样追求这种表达效果。在这个表达式中,作者的权威性(作为学有所成的教师)与君子(作为人格榜样)一词的感人色彩,形成合力,共同诱导读者树立“好其别”这一礼义理想。这个理想实乃学礼的高阶目标。

稍事解释何谓“别”之后,作者专门叙述了一下“天子之养”。直观地看,这其中当然有“养”的成分。但进一步考察却会发现:第一,这种“养”似乎只是“天子专利”,如此供养天子对其他社会成员毋宁是一种“剥削”;[63]第二,天子本人则反而可能觉得,其中礼数过于烦琐,处处充满限制(“度量分界”),因而并不痛快(某些欲求得不到满足)。就此而言,“礼者,养也”,似乎是个虚伪的命题。对读者可能持这种反应,荀子其实了如指掌。笔者认为,他在这里多少有点引蛇出洞的意思。紧接着我们看到,荀子斩钉截铁地抛出一系列“孰知夫……”与“苟……必……”句,大棒挥舞,硬生生地把那甚至尚未出口的挑战思路砸得如鸟兽散。从实际“教学”(荀子《礼论》可视为教案)效果看,这种硬碰硬姿态很有意义。底气十足的行文暗示着:底下有货,千万别轻视小觑!受此感染,读者或将油然而生“受教—拜读”心态,后面的长篇大论将相对易于进入读者心田。这种“受教—拜读”心态,乃“教学”活动的情感基础。

八个“孰知夫”与“苟”字句,本质上是在复述开篇基本思路:在社会生活中,“养”与“别”相辅相成不可分割。不过,这里有了更具体的内容,涉及贵贱等差这类儒家礼义的基本原则。《礼论》所谓的“度量分界”所指非常明确,那就是儒家所传承的传统礼义。本段对墨家全盘否定,更加显明了这一点。本来,墨家刻苦己身,看起来显然不属于“一之于情性”之辈,但是《礼论》全以“儒家礼义”作为划分“礼义”还是“情性”的唯一标准。墨家因为主张在儒家传统礼义之外另外谋求自以为合理的度量分界方案,《礼论》作者便毫不留情地将其定为“一之于情性”的典型。从中,我们看到一种“唯独这礼义”的强烈信念。[64]这是最激烈的“攻乎异端”之举。他的做法不是以事实和逻辑进行论证,而是直斥唱反调者“无知”(“孰知夫……!”),末了再贴上一个极难听的“一之于性情”标签。——笔者暂时不打算批评荀子的“独断”倾向,而是希望读者充分注意“情感”在这种论述中的浓烈程度。这是一种旨在维护“崇礼—学礼”信念的情感表达式。

到目前为止,“情感—信念”表达一直是《礼论》行文的基本特征,荀子特别注重激发读者的“崇礼—学礼”与“受教”“拜读”心态。此或可命名为“礼教的情感奠基环节”。有所不足的是,这里的“榜样诱导——攻乎异端”皆在“直观解说”层次上展开,未能从根本上说明“礼者,养也”。接下来的“礼有三本”说,便旨在深入到这种根本性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