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再看张氏赵国。
张耳是魏国大梁人,早年做过信陵君的门客,曾任魏国外黄县令,与陈馀“相与为刎颈交”。秦始皇帝二十二年(前225年),秦军攻破大梁,张耳居住在外黄,刘邦“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与张耳交情颇深。后因遭受秦朝通缉,张耳和陈馀逃到陈县。秦二世皇帝元年(前209年)七月,陈胜占据陈县,张耳、陈馀来见陈胜,得到陈胜的信任。当地豪杰拥立陈胜为楚王,陈胜征求张耳、陈馀的意见,他们回答说:
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
依此可知,张耳、陈馀参与反秦斗争,不啻是想恢复六国,更是为了重建帝业。他们劝陈胜“立六国后”,主要是为了扩张优势,即为自己树立党羽,分散秦国的兵力,以利于同秦军作战,这属于战术的层次。而从战略上说,他们要求陈胜率军西进,迅速占领咸阳,以便号令诸侯,最终成就帝业。张耳、陈馀不赞成陈胜在陈县称王,并告诫陈胜说:“今独王陈,恐天下懈也。”但陈胜没听进去,当即自立为王,号称“张楚”。
如前述,武臣北略赵地之际,张耳、陈馀担任左、右校尉。等到攻取邯郸,张耳、陈馀怨恨陈胜“不用其策,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拥立武臣为赵王。后武臣被杀害,张耳、陈馀又立赵歇为赵王。在这段时间内,张耳、陈馀两人亲密无间,共同辅佐武臣和赵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赵国的局势。
然而,当赵国处于危急关头时,张耳和陈馀竟分道扬镳。秦二世皇帝三年十二月,秦长城军围攻巨鹿,“巨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张耳闻讯大怒,又派张黶、陈泽前去责备陈馀,要挟陈馀引兵出战。陈馀无奈分出五千人,拨给张黶、陈泽攻打秦军,结果全军覆没。等到巨鹿之战后,张耳与陈馀相见,责备陈馀不出兵相救,又怀疑是陈馀杀害了张黶、陈泽,屡次追问陈馀。陈馀非常愤怒,解下印绶交给张耳,随后带领亲信数百人,离开了巨鹿城。
汉高帝元年(前206年)二月,张耳因追随项羽入关,被封为常山王,到汉王二年十月,张耳被陈馀赶出襄国,前后仅八个月时间。这说明反秦斗争胜利之后,赵地的政权竞逐仍很激烈。直到汉高帝三年十月,韩信、张耳击破赵军,斩杀陈馀之后,一面采纳广武君李左车的建议,派人游说燕王臧荼,燕王臧荼闻风而从;一面派人报告刘邦,请求封张耳为赵王,以便镇抚赵地,得到刘邦应允。[12]张耳、韩信趁势攻取诸县,迅速平定了赵地。
从当时的情形看,刘邦根据韩信的请求,分封张耳为赵王,是因为张耳本为常山王,原先掌控过赵地,并深得刘邦的信任。而在此时,刘邦正在荥阳、成皋与项羽对峙,因为作战不利,先从荥阳逃到成皋,再从成皋逃到修武,以致突入韩信、张耳的军营,上演了临阵夺兵的一幕。
六月,汉王出成皋,东渡河,独与滕公俱,从张耳军修武。至,宿传舍。晨自称汉使,驰入赵壁。张耳、韩信未起、即其卧内上夺其印符,以麾召诸将,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汉王来,大惊。汉王夺两人军,即令张耳备守赵地,拜韩信为相国,收赵兵未发者击齐。[13]
刘邦临阵夺兵之后,当即命令张耳留守赵地,而以韩信为赵相国,在赵地征集兵员,重新组建部队,用以攻略齐地。由此可知,刘邦分封始于张耳,张耳是刘邦最早分封的诸侯王。
汉高帝四年十一月,在韩信平定齐地之后,刘邦正式立张耳为赵王,以邯郸为都城。张耳为赵王,未足一年而去世。[14]其子张敖前娶刘邦之长女鲁元公主,得以继任赵王,鲁元公主为赵王后。五年二月,刘邦在定陶称帝,改封齐王韩信为楚王,衡山王吴芮为长沙王,封彭越为梁王,韩王信为韩王,“淮南王布、燕王臧荼、赵王敖皆如故”[15]六年十二月,刘邦贬韩信为淮阴侯之后,“惩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抚天下”[16],张敖亦未受到影响。这都说明张耳、张敖父子与刘邦有着密切的关系,实非其他异姓王可比拟。
汉高帝七年十一月,刘邦亲征匈奴,在白登脱围之后,返回平城,留下樊哙平定代地,而后继续南行。十二月,刘邦到达邯郸,在与张敖相会时有一些失礼行为,竟激怒张敖属下一批官员,改变着赵国的命运。
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余,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啮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毫皆高祖力也。愿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十余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污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贯高、赵午等人称得上忠直之臣,眼见其主受辱,就要奋起报复。他们不但有想法,还很快行动起来。汉高帝八年(前199年)冬,刘邦率军征讨韩王信,经过赵国柏人城。贯高派人潜伏下来,伺机行刺刘邦。刘邦本想在城中留宿,忽然心动不安,得知该城称“柏人”,就未留宿而去。这本是一次秘密行动,但不知什么缘故,竟让贯高的仇家知晓。
汉高帝九年十二月,刘邦在洛阳,得到贯高仇家的举报,当即下诏逮捕张敖、贯高、赵午等人,押往长安审讯。赵午等人自杀,“贯高与客孟舒等十余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跟随张敖到长安。这个案件特别重大,要由廷尉负责审理,还由于张敖的特殊身份,直接触动了刘邦和吕后。
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剌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不听。
这里,吕后相信张敖不会谋反,是依据亲情作出的判断,而刘邦认为张敖有可能谋反,则是出自权力斗争的怀疑。因为贯高在审讯中的特殊表现,刘邦听过主审廷尉的汇报,竟称赞贯高为“壮士”,并派中大夫泄公凭借同乡的关系,持节入狱探望贯高,弄清贯高行刺的真相。正月,刘邦下令赦免张敖,贬为宣平侯,改封代王刘如意为赵王。
伴随汉朝的建立和巩固,张氏赵国存在了六年多时间,在汉初异姓王中是一个特例,主要缘自张耳、张敖与刘邦的特殊关系。贯高行刺案件的发生,只是张敖被废黜的直接原因。司马光就此评论说:“高祖骄以失臣,贯高狠以亡君。使贯高谋逆者,高祖之过也;使张敖亡国者,贯高之罪也。”[17]这前半句言之有理,而后半句失之肤浅。照理说,在汉初强化君主专制,巩固中央集权的过程中,异姓王成为一种潜在威胁。因此,消除异姓王带有一定的必然性,张敖虽贵为刘邦的驸马,也无法摆脱被废黜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