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水金关赵地戍卒

四、肩水金关赵地戍卒

理论上,戍卒将被定期派送至汉帝国的边区屯戍,派送的地方也可能因实际需求,分送数量不一的戍卒。虽然每年派出屯戍人数今无记载,但从文献所载,亦可得一印象。《汉书·赵充国传》记充国提议以屯田制羌人,曾言:“北边自敦煌至辽东万一千五百余里,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虏数大众攻之而不能害。”[2]2989上文计算大郡如河南郡,每年可能约有二千名戍卒到边区屯戍,其他小郡,每年也许会有数百名屯戍边区的戍卒,但此为可派出的数字,实际远远低于此数。赵充国以讨伐羌人的经验说“乘塞列隧有吏卒数千人”,当是具体而可信的数字。吴礽骧先生考察河西汉塞,由于地形差异,烽燧间距,大致在1—3千米之间(约合汉里2.4—7.2里)[16]189,每燧人数仅有2—4人,[17]76个别情况达到10人,于豪亮计算一燧,连燧长、燧卒一共4—5人。从敦煌至辽东之间,戍守的吏卒绝不可能少至七八千人,[18]222这样的话,宽松一点推测,戍守边区吏卒有一万人,也可接受。[76]

陈直先生统计居延戍卒人数中,而籍贯汝南和南阳人民最多,[77]上引宣帝神爵年间戍卒出守敦煌郡、酒泉郡的戍卒除有来自南阳、河东、颍川等大郡外,还有赵地的魏郡,说明赵地编户民一样履行戍守边区的义务。根据何双全先生的研究,派驻河西的戍卒到边地后,就不规则地被分配不同区域驻守。虽然如此,其分配也有规律,他认为戍守河西全线边防的士兵,来自全国25个郡、140余个县、350余个乡村。内郡出兵最多者包括魏郡、淮阳郡、东郡、大河郡、汝南郡、济阴郡、河南郡、汉中郡、昌邑国等十郡国,其中驻守张掖郡肩水都尉府防地者主要是淮阳、昌邑、汝南、济阴、汉中、河南、赵国、东、大河等十郡的士兵;驻居延都尉府防地者主要是魏郡、南阳、东、河东、颖川、陈留、上党、河内、济阴等十郡的士兵。[19]36笔者从另一角度看,赵国的戍卒多派肩水都尉府防地,而魏郡士卒多驻在居延都尉府。然而何先生此文出版于1989年,事隔25年,近日出版的《肩水金关汉简》[78]收录了6741枚出土于汉代张掖郡肩水都尉府下辖的肩水金关的汉简,约占1973年金关出土简牍的百分之五十八,[79]为张掖地区戍卒来源增添了大量资料。本文尝试分析此批肩水金关汉简,兼谈这种现象乃因乡里情意结的存在,抑或仅是为了提高行政管理效率而作出的安排。

金关建于汉武帝元狩二年至太初三年(前121—前102)间,早年贝格曼在此地试掘,出土超过850枚简,年号集中在昭帝至哀帝年间。吴礽骧先生认为屯戍活动约在王莽时期衰落,东汉光武初年曾恢复,[16]162这批简牍就是武帝至东汉初年,张掖都尉府屯戍张掖至居延要边区的屯戍资料。[80]其中派往此地的戍卒,有大量赵地士兵,当中出现较多者包括来自赵国、巨鹿、广平、魏郡等地的戍卒。

本文仅以赵国戍卒相关名籍为研究对象,以下先列简文,再作分析。

(1)戍卒赵国邯郸邑中阳陵里士伍赵安世,年三十五(《合校》50.15)[20]

(2)卒赵国邯郸成□里(《合校》340.45)(金关)

(3)戍卒赵国邯郸县蒲里董平(《合校》346.1)(A33地湾,肩水候官治所)

(4)戍卒赵国邯郸输里公乘(《合校》346.5)(A33地湾,肩水候官治所)

(5)戍卒赵国邯郸上里皮议车工(73EJT1:19)

(6)戍卒赵国邯郸侍里公乘宋张利,年卌六(73EJT4:59)

(7)戍卒赵国邯郸台邮里公乘(73EJT7:38)

(8)戍卒赵国邯郸东赵里士五道忠,年卅庸同县临川里士五郝□,年卅丿(73EJT7:42)

(9)戍卒赵国邯郸广阳里公乘盖□(73EJT9:196)

(10)□国邯郸困里簪马(73EJT8:10)

(11)戍卒赵国邯郸乐中里乐彊□(73EJT25:133)

(12)登山隧戍卒赵国邯郸鹿里吾延年(73EJT26:59)

(13)田卒赵国襄国长宿里庞寅年廿六(73EJT1:13)

(14)田卒赵国襄国下广里张从(73EJT1:118)

(15)田卒赵国襄国恩(73EJT2:59)

(16)田卒襄国陈西里簪褭?(73EJT2:86)

(17)博望隧卒赵国襄国曲里翟青(73EJT10:132)

(18)襄国泛里(73EJT1:165)

(19)并山隧戍卒赵国襄国公社里公乘韩未央,年卅(73EJT22:135)

(20)虏□□卒赵国襄□(73EJT23:445)

(21)田卒赵国襄国斋里李赐,年卌三丿~(73EJT27:22)

(22)戍卒赵国襄国稺楚里□(73EJT32:58)

(23)戍卒赵国易阳侯里李登高(73EJT23:161)

(24)戍卒赵国易阳南实里王遂(73EJT23:921)

(25)戍卒赵国易阳寿(73EJT23:1058)

(26)戍卒赵国易阳长富□里公乘董故,年廿(73EJT24:578)

(27)田卒赵国柏人(73EJT1:136)

(28)戍卒伯(柏)人宣利里董安世四石具弩一

兰一冠一

藳矢铜鍭五十(73EJT28:6)[81]

(29)国佰(柏)人平阳里□□□□(73EJT28:15)[82]

(30)状:公乘氐池先定里,年卅六岁,姓乐氏,故北库啬夫。五凤元年八月甲辰以功次迁为肩水士吏,以主塞吏卒为职。

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等五百六十四人戍诣张掖,署肩水部。至□□到酒泉沙头隧,阅具簿□(73EJT28:63A)

廼五月丙辰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戍诣张掖,署肩水部。行到沙头隧,阅具簿□□□□□□亡满三

甘露二年六月己未朔庚申,肩水士吏弘别迎三年戍卒……候以律令从事□□□(73EJT28:63B)

(31)田卒赵国尉文翟里韩□(73EJT1:32)

(32)广汉隧戍卒赵国□(73EJT23:532)

(33)执适隧卒赵国(73EJT26:282)

(34)□郸平阿里公乘吴传孺[83]

三石具弩一丝伟同几郭轴辟完 弩循一完

稾矢铜鍭五十其卅二完十八斥呼 兰兰冠各一负索完 (73EJT23:768)

根据上面的资料,笔者制成附表(一)“赵国戍卒/田卒/隧卒表”,上述34枚简牍,合共35名赵国屯戍金关地区的士兵,从出土编号看,他们都是张掖郡肩水金关及肩水侯官治所的简牍,相关士兵都是来自赵国所属的五个县,包括:邯郸、襄国、易阳、柏人及尉文等。[84]称为戍卒者有20人,田卒者7人,隧卒者2人,□卒者2人,身分不明者4人,合共35人。其中,(8)号简是“卒佣作名籍”,涉及两名戍卒:“赵国邯郸东赵里士五道忠”雇佣“同县临川里士五郝□”,前者事实真身并不在边区。35人之中,9人有爵位,社会身分较高,当中爵位是公乘者有7人;簪褭者1人;公士者1人,另外被夺爵的士五(含士伍)者3人,即不及一半人数清楚书写其为戍卒身分者。除了因为简牍有残断及字迹漫漶不能辨别之外,其余都是没有爵位的普通戍卒。有年龄记下来者8人,分布是“年廿六”“年廿”“年卅”(2人)“年三十五”“年卅”“年卌三”和“年卌六”,集中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以下的年龄层,占了一半人数。第(8)枚简所涉“卒佣作”的两名戍卒:“赵国邯郸东赵里士五道忠”和“同县临川里士五郝□”,其年龄一样是“年卅”,身分都是“士五”,这非巧合而是刻意安排的。

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赵国人,其籍贯集中在邯郸一县,另一人来自邯郸邑,其次是赵地襄国,详见表1:

表1 赵国戍卒来源分布表

这些戍卒基本上来自不同的里,可考者如下:中阳陵里、成□里、蒲里、输里、上里、侍里、台邮里、东赵里、临川里、广阳里、困里、乐中里、鹿里、长宿里、下广里、恩□、陈西里、曲里、泛里、公社里、斋里、稺楚里、侯里、南实里、寿□、长富□里、宜利里、平阳里、希里、翟里及平阿里,合共31个里,可是每个里之间看不出任何联系,即使“卒佣作名籍”的两名戍卒也只是同县人,却不同里居住,大致可以说他们是同乡人。

邯郸县为赵国都城,从赵敬侯元年(前386年)迁都至此,到赵幽缪王八年(前228年),秦破邯郸,改置为邯郸郡,邯郸城一直是赵都,达159年。邯郸西倚太行山,人口聚集,工商业兴盛,冶铁业发达,交通便利,是漳、河之间的重要都会,北通燕、涿,南有郑、卫,民俗好气任侠。赵平原君时,秦攻邯郸,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尽散家财以飨士,瞬间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21]2369。可见赵不乏敢死善战之士,所以赵国征发戍卒,以籍贯邯郸者为主。

以上赵国戍卒简牍,除了(30)号简年号为汉宣帝“五凤元年”及“甘露二年”外,绝大部分没有记载年代,所以无法判断是否同期戍边的戍卒。然而同一次番戍边区的戍卒有多少?肩水金关一枚简牍或可给予一点讯息,简(30)当中讲及赵国戍卒屯戍肩水人数:“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等五百六十四人戍诣张掖,署肩水部。”

此牍显示有两点可思考。第一,这状辞说:甘露二年六月“马安汉等五百六十四人戍诣张掖”,表示这564名戍卒是征发后一起前来边区,似乎是同一次调遣。同时这批戍卒是以郡国为单位,一起被派住肩水部驻防。西汉平帝时赵国有四县,户数逾48000,口数接近35万,四县共出500多名戍卒前来张掖戍守,并非少数。印象所得,赵国的戍卒多派肩水都尉府防地,而魏郡士卒多驻在居延都尉府。[85]从赵国来肩水戍边的戍卒一年就有564人,相对上引的不同时期的35名赵国戍卒,后者就是极为少量的数字。一次征发数百名戍卒戍边并非孤证,肩水金关73EJT25:86记梁国卒1095人戍张掖:

梁国卒千九十五人戍张掖郡,会甘露三年六月朔日 四□

“梁国卒”应指梁国戍卒,超过1000名梁国卒派驻——张掖郡戍边的资料,“会甘露三年六月朔日”一语的“会”疑指“期会”,谓这批梁国戍卒在指定日期内抵达张掖,然后张掖在所官员把他们分驻各个烽燧。无论如何,从文例言,应该指梁国戍卒1095人来到张掖郡戍守。同样,简73EJT28:63A:“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等五百六十四”名戍卒是同一次征发戍边来张掖,其后部署肩水部。

为什么籍贯相同的同乡会被安排在同一处戍守?这批赵国戍卒的屯戍地点集中在肩水金关的烽燧,是不是由于语言习惯和默契好些,所以集中一起管理?这种做法并非不可能。不过汉代社会是一个相对复杂的社会,绝对不是一个单纯以血缘为中心的社会。这批戍卒都不同姓,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宗族的关系,也许各自有守业,只是因为当戍卒才走在一起,又因为都是赵国人,都是同乡,有比较接近的语言文化和生活习惯,所以彼此间更容易互助互济,故此,同乡同区遣派一地,集中屯戍。但从管理和资料调配的角度看,这些戍卒可能基于语言文化相同,为省却监督人力,才由该地的尉或掾史带领,集中管理,乡关情结并非主要考量因素。笔者从“至□□到酒泉沙头隧”一语看,前来肩水的戍卒,分别调遣至其他地方,当中是整批戍卒一起调走,还是个别遣调,就无法判断。然而,个别的遣调的机会最大。有一点可肯定的是,相关戍卒不是长期停留一处。又按居延旧简屡见“沙头亭”“沙头卒”,“沙头亭”位置在肩水地区,位置在骍北亭之南,骍马亭之北,金关与肩水都尉府之间。73EJT28:63记戍卒“署肩水部。行到沙头隧”,可知这批戍卒应署于肩水地区,“沙头隧”疑即指沙头亭。但如果“至□□到酒泉沙头隧”一句连读,则有可能与酒泉郡沙头县有关,考虑B面内容不见“酒泉”,或许“酒泉”为衍文。[86]

第二,此牍显示赵国戍卒有个别逃亡的现象。此枚木牍以“状”开首,推测“状”指提出起诉的“状辞”,但此文书是一份不完整的起诉书,相当李均明所说“状辞”的部分内容。按一份完整的起诉文书,应该包括劾文、状辞及相关呈文,[22]77此文书显然有残缺,并非全豹。状辞形式一般包括明确的起诉人资料:(一)爵、县、里、年、姓、官、禄等;(二)被起诉人及其违法犯罪的基本事实、诉讼请求;(三)起诉提起的原因或起因,一般会在结尾说明:“以此知而劾,无长吏使劾者,状具此”,表示起诉是起诉人的职责所在,并非上级指使。[87]本简牍似乎只涉事地方的官员征查案件的部分内容,文书先列出起诉人的资料:“公乘,氐池先定里,年卅六岁,姓乐氏,故北库啬夫。五凤元年八月甲辰以功次迁为肩水士吏。”起诉人是肩水士吏乐弘,“以主塞吏卒”为职责。然后讲述事件内容:“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等五百六十四人戍诣张掖,署肩水部。至□□到酒泉沙头隧,阅具簿□。”可见涉案人应该是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具体所犯何事并不清楚,但无疑与“阅具簿”所记内容有关。《说文》曰:“阅,具数于门中也”,[23]590有会计查点的意思。由于此牍只提及“阅具簿”,未知是指器物的簿籍,抑或马匹的名籍。《合校》有“驿马阅具簿”:“橐他駮南驿建平元年八月驿马阅具簿。”(《合校》502.7)此牍后文未见提及马匹,但不一定与马匹无关,相反,下文提及“亡”,也许亡者盗取马匹逃走,被肩水士吏乐弘所揭发,亦有可能。从另一角度看,如果“阅具簿”与点核来屯赵国戍卒名籍有关,则当中可能涉及戍卒“去亡”“乏徭”。案《二年律令·津关令》谓:

相国、御史请缘关塞县道群盗、盗贼及亡人越关、垣离(篱)、格堑、封刊,出入塞界,吏卒追逐者得随出入服穷追逋。令将吏为吏卒出入者名籍,伍人阅具,上籍副县廷。事已,得道出入所。出人盈五日不反(返),伍人弗言将吏,将吏弗劾,皆以越塞令论之。[24]206

按《津关令》提及关塞县道防范群盗、盗贼及亡人越关、垣离(篱)、格堑、封刊,出入塞界,吏卒必要时越关迹穷追捕,但吏卒出入要登记名籍,五人为伍,相伍连坐,立为记录。追捕完毕,得从原道返回,离开塞界超过五日而不返回,就以《越塞令》来论罪。按彭浩,陈伟,工藤元男等主编的《二年律令与奏谳书: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出土法律文献释读》释“伍人阅具”为“伍以阅具”,又引杨建语,释“阅具”为查点、计算的意思,意为津关将吏要造吏卒名籍,五人相数,[88]方便核实士卒身分,以防假冒。笔者认为此牍背面讲戍卒赵国柏人希里马安汉戍诣张掖,署肩水部后,行到沙头隧,其下提及“阅具簿□□□□□□亡满三□”,“亡”是逃亡、逋亡的意思。汉代称逃避徭役为“逋事”,已被征发到服徭役的地方,但逃亡别去,就叫作“乏徭”。秦对此法律概念有明确的界定。《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载:

可(何)谓“逋事”及“乏(徭)”?律所谓者,当(徭),吏、典已令之,即亡弗会,为“逋事”;已阅及敦(屯)车食若行到(徭)所乃亡,皆为“乏(徭)”。[25]221

秦代黔首也要履行徭役的责任,如如淳所言成年男子每人每年要服役一个月,黔首不履行此责任,去亡,相关官员要上报县廷,详记去亡者的“名事里”、“亡及逋事几何日”。《睡虎地秦墓竹简·封诊式》云:

覆 敢告某县主:男子某辞曰:“士五(伍),居某县某里,去亡。”可定名事里,所坐论云可(何),可(何)罪赦,【或】覆问毋(无)有,几籍亡,亡及逋事各几可(何)日,遣识者当腾,腾皆为报,敢告主。[25]250

逋亡者的多少、有无,是考课县令的其中一项标准。[89]《居延新简》有一例子是隧卒不履行戍卒的责任逋亡:“吞北隧卒居延阳里士伍苏政年廿八 □复为庸,数逋亡,离署,不任候望。”(EPT40:41)士伍苏政数次逋亡,擅离工作岗位,不任候望,原因可能就是去当上佣工。[26]129-137从状的内容推测,戍卒马安汉戍诣张掖,署肩水部后,不知何故离开同伍戍卒,走出关超过三日(?):“满三”,结果被肩水士吏乐弘劾告,当中相关官员可能翻查士卒“阅具簿”,发现涉及士卒“去亡”和“乏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