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功能概论与学礼信念

一、开篇:功能概论与学礼信念

《荀子·礼论》开篇第一段文字,通常被称为“礼的起源论”,[57]但这个提法需要仔细辨析。我们且看文本:

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

这里,作者确实使用了带有发生意味的“起”字,且以“先王制礼义”作为礼的历史性起源。但是,关于先王如何“制礼义”,文中却一字未提。文本从“先王恶其乱也”,直接过渡到“故制礼义以分之”,接下来便提出与“乱”相对的“相持而长”态势。欲、求、争→度量分界/礼义→养欲、给求、使物欲相持而长:看似在讲述一个历史发生过程,重点实则是概述礼的卓越功能。王博教授认为,这段起源论文字,本质上是在讲“礼为什么是必须的”。陈来先生也认为:“荀子论证的重点其实是在于‘人为什么需要礼制’的逻辑论证,而并不是‘礼制是如何起源的’历史论证。”[58]两位先生上述看法,我认为是贴近《礼论》作者用心的。——在此基础上,略作推演(非严格推论):礼若是必需的,则学礼就会是必要的。

进言之,所谓“礼制是如何起源的历史论证”,严格来说是破坏“学礼”意识的。我们注意到,在《礼论》倒数约三分之一处,作者明言:“凡礼……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这里,“知其所由来”相当于所谓“历史论证”。作者为什么直截了当地说“未有知其由来者也”呢?我们可以这么来看。首先,“知其所由来”,不等于简单记叙历史细节。它要求在详细记叙史实的同时,条分缕析其中的应然道理(这才成其为“论证”)。没有充分的道理支撑的叙事,会被认为充满偶然,不足以说明礼之所由来(不成其为“论证”)。其次,谁能充分说明礼之“所由来”,谁实际上就具备了“制礼”能力。如果历史上曾经有人对此作过充分说明,而荀子又确实知道其中详情,则荀子也就具备了制礼能力。这样一位《礼论》作者,严格来说不是一个学礼者(而至少是一位与制礼者同在的指手画脚者)。这种“非学者”身份透过文本传递开来,势必对“礼教—学礼”意识构成深层次挑战:引诱读者存心越过学礼环节,直接谋求先王般的制礼能力。

但作为礼教经典文本,《礼论》的“劝学”意识是非常明显的。比如,文本中有这样的段落:“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为无方之民也”;“故高者,礼之积也;大者,礼之广也;高者,礼之隆也;明者,礼之尽也”。——鉴于此,我们必须特别强调,所谓《礼论》开篇的“礼起源论”,根本上乃“礼之功能概论”。此论的一个基本目的就是,激发读者的学礼热情(或者,至少初步建立对礼的好感)。

当然,作为《礼论》作者,荀子在一定程度上自认为学(礼)有所成。这是他敢于论礼的底气所在。就此而言,他是一位教师。但是,我们不应单方面夸张这种教师角色。特别地,我们不能把这种“论礼”的教师,与“制礼”的先王相混淆。荀子本人并不以制礼者自居。相反,他尊崇先王。在《礼论》开篇,我们看到,他明确承认,礼的发明权在先王。我们知道,在先秦儒家,“先王”是一种备受尊崇的权威角色。在荀子这里,先王受尊崇的地位,与礼的卓越功能直接挂钩。《礼论》开篇的功能概论,不是诉诸历史考察或理论论证,而是直接依附于“先王制礼义”这一饱含感情的准历史命题。就此而言,这更多的是在情感上认定了礼有卓越的功能,因而属于“信念”范畴。对先王的尊崇情感[59]与对礼之卓越功能的笃信,在“先王制礼义”命题中交融为一。就作者的“尊崇”情感而言,他属于先王礼义的学习者,而非妄议(批判性考察)者。

至此,如下说法应该可接受:《礼论》作者以身作则,在全文开篇即传递了一种“崇礼—学礼”意识。尽管作者学有所成,且拥有某种教师职分,但他毫无僭越制礼者地位之意思。他规规矩矩把礼的发明权归于先王。而在尊崇先王的情感中,“先王制礼义”自然蕴含“礼值得学、应该学、必须学”的信念。这种“崇礼—学礼”意识,我们称之为《礼论》的“学礼信念”。当然,离开这种“尊崇”感,也可以有某种“学”。但那将是另外一种“学”法,《礼论》对之持强烈批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