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诱惑的“性善”——在“性恶”禁忌中思索“性善荀子”的大传统

二、作为诱惑的“性善”——在“性恶”禁忌中思索“性善荀子”的大传统

在当代否定“性恶”是为“性恶”的脉络中,除了上述透过建构“性善的荀子图式”外,另一较普遍为学者采取的策略与进路,即将荀子之“性”去道德化,成为——“无善无恶”之性、“性朴”之性。如李哲贤即认为:“荀子人性论之归趋,应是人性无善无恶,即人性是中性才是。”[9]147周炽成(1961—2017)则指出:“性仅仅是‘朴’而已,它并不恶。”[10]22明确地指出荀子的人性论并非“性恶”,而是属于“无有善恶”之理路——《性恶》或为后人伪作,[90]或是荀子自身对于“性”的特殊定义与表述上不完备所招致的误读。[91]

其他如胡适(1891—1962)虽然并无直接强调荀子之“性恶论”应该正名或厘清,但他却也明确指出:“荀子虽说性恶,其实是说性可善可恶。”[11]342-343无疑是认为荀子之“性”具有不确定性与可塑造的潜能,而非以“恶”为定向。惠吉星则是指出荀子的人性有着“先天性、自然性和受动性的特征”,但他特别强调,那仅是人的感性层面,未必即是所谓的“恶”。[12]108廖名春也认为荀子并“没有肯定这种‘本始材朴’之‘性’就一定是恶的”[13]112。可以见得,在汉语哲学场域的研究中,将荀子之“性”去道德化有其一定的普遍性,是“性善的荀子图式”中较含蓄的表达。

“性善的荀子图式”与“去道德化的荀子图式”是汉语哲学场域中两道集体无意识的欲望出口变型。因为荀子的性恶论在汉唐以后已然形成一种禁忌,“性善的意识形态”使得“性恶阴影”被潜抑到集体无意识之下;是以有明儒罗钦顺(1465—1547)直斥:“荀卿得罪于圣门多矣……颠倒谬戾一至于此,尚何详略之足议耶?韩昌黎之待荀卿未免过于姑息!”[14]100可见对于荀子性恶的同情与理解,便是一种人格上的缺陷,亦是荀学论者自我认同的阻碍。

是以在这样的脉络下,当学者虽有意突破孟学意识型态,却仍不免受到“性恶阴影”的拒斥效应,因而在不自觉中仍然朝向非性恶论的表述,反而建构了“性善的荀子图式”。[92]这是在存有具有性、欲望与冲动的“本我”需求,然而性恶意识又成为阴影受到潜抑下的集体心理防卫机制(self-defense Mechanism)。[15]262-273而当代荀子人性论建构的两个途径,便是心理防卫机制的两种变型。

“性善的荀子图式”——亦即弱性善论、潜在的性善论与人性向善论——是为“补偿作用”(compensation)的开展——在长期极端的性善意识形态宰制存有自我认同后,存有既需要荀学、渴望“性恶”作为自我建构的来源;又无法在个体化的过程(individuation process)中整合“性善的人格面具”成为完整的自我,[16]7,22,223-254,便将“性恶”往另一个极端,即“性善”的内涵去建构与理解,便形成了“性善的荀子图式”。

而“去道德化的荀学图式”——亦即无善无恶论、性朴论——则是“转移作用”(displacement)[93]的运作——对汉语哲学场域的存有而言,“性恶”的论述是种危险与炯赫,一旦认可“性恶”便会在自我认同上形成危机;是以学者便试图将“性恶”论述转移到相对安全的对象上将其释放出来。也就是说,将荀子的人性论释放到非道德场域来论述,将“性恶”的论述导向本能与自然欲望,而跳脱道德论述的脉络,便能够避免“性恶”落入儒学大传统中的道德批判。

是以可以说,当代荀子人性论的研究多是孟学意识形态所产生的驱力(trieb),进而激化荀学诠释孟学化的现象。这样的驱力并非学者有意识建构的,而是在集体无意识的无形力量中,促使个体所采取的行为与思维模式。[94]应该说,当前的荀子研究路向,无有真正承认“性恶”是为“性恶”的学者。李哲贤与刘振维曾在评析过往荀子人性论研究时,将多位学者皆列为将荀子的人性论诠释为“性本恶”者;然而其实这些学者皆在字里行间透显了“非性恶”的理解——如胡适、廖名春、惠吉星等人有着“性朴”的潜论述,而徐复观(1904—1982)与劳思光(1927—2012)等人有着“潜性善”的思维倾向。[95]

然而,“潜在的性善论”是不能说——这诚如廖晓炜与曾暐杰所指出的,那必须与孟子同等具有先天内在于人的价值取向才能成立,这在荀子的脉络中是无法证成的;[96]而“无善无恶论”却是不必说——一旦说了,建构了“无善无恶”的人性观,则荀子便沦入告子一系,反更证明了荀学作为儒学之歧出。如果说“性善的荀子图式”是在“补偿作用”中回归了孟学,那么“去道德化的荀子图式”便是于“转移作用”中转向了非儒的境地,使荀学离儒学更远。“性无善恶”的提法是将荀子与告子的“性无分于善不善”(《告子上》)[17]192联系起来,形成所谓“告荀一系”的人性论,与孟学“性善一系”区隔开来。而这也正是学者得以指谪荀子是为儒学之歧途的关键,在此一“转移意识”中的荀学诠释,正好落入了孟学意识形态的主张,将荀子排除在孔孟的正统之外。[18]12-13当然,荀子研究不必以孟学典范为核心去考量,但“性朴”的提法便会造成荀子陷入“儒学失格”的状态中,使荀学不再是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