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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南共和国垮台后不久,1975—1976学年,被分配到美国海军战争学院的每位军官都收到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邮件包裹。打开后是一本厚厚的平装书,每位军官都被要求在到纽波特报到之前从头到尾阅读此书。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曾在越南服役,有的人甚至数次上过越南战场。他们身边都有战友在那里牺牲或负伤。没有人想谈论起这场战争,而且截至此时也没什么与此有关的历史书可读。但我们可以读修昔底德,这就足够了。

我被海军上将斯坦斯菲尔德·特纳招募来共同教授“战略与政策”课程,尽管我比所有“学生”都年轻,也没有任何军事经验。这位将军对资历并没有严格的要求,但坚持要求将古典著作与现代事务相结合。59他决定,我们的课程将覆盖越南战争(这里毕竟是一所战争学院,而且他是校长),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跨越大约2500年的历史长河。因此,在我的研讨课上,我们开始讨论这位古希腊人,在此之前,我对他的认知只是一座严肃的雕像。

本着修昔底德的精神,我们很快就开始反思一些相似之处。首先是一般化的概念:围墙、军队、海军、意识形态、帝国。其次是更具体的战略:雅典人与斯巴达人谁更好地做到了目标与能力相匹配?再次是类比:从中我们能否领悟到关于冷战的问题?又次是民主制度:雅典的民主制度是否导致了自我毁灭?最后是问题:当雅典人派遣了一支军队前往西西里岛时,他们是怎么想的?在这个阶段,同学们开始时都噤口不言,之后便都畅所欲言。在越南战争这一议题上,我们谈论了好几个星期。我们不只是在讨论,我们那时其实还在做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治疗,那时这一疗法还没有名字。是修昔底德教会了我们这一切。

我花了几十年时间,想弄清楚为什么这种方式能行得通。终于,在2008年秋天为耶鲁大学新生开设的一门研讨课上,我找到了答案。这些学生年纪轻轻,是我在纽波特认识的那些军官的孙子辈。他们之中没人经历过战争,但他们都读过托尔斯泰,因为秉承着特纳将军的精神,我要求他们逐字逐句阅读《战争与和平》。他们不仅这样做了,而且之后即使在我没有将其布置为阅读任务的日子里,他们也开始提起这部小说。有一天,我问他们,生活轨迹完全不同的安德烈公爵、娜塔莎和笨手笨脚的皮埃尔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点?一如在纽波特的场景,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有三个学生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同样的话:“他们让我们感到不那么孤独。”

修昔底德不会这样说,但我认为,当他鼓励读者“通过认识过去更好地理解未来(因为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未来即使不是过去的镜像,但同过去总是相似的)”时,他想要表达的正是这一观点。因为若不能感知过去,未来可能只剩下孤独:健忘症会令人饱受孤独的痛苦。但是,仅仅以静态的方式了解过去(将其视为固定在某个时间和空间)同样毫无益处,因为人类社会的进步是跨越时间和空间的,且规模也是从小到大,再从大到小,不断转换的。我们通过历史事件、文学作品或两者的结合来了解这些。因此,修昔底德和托尔斯泰与我们的距离比你想象的更近,我们很幸运能够随时参与他们的研讨。

【注释】

[1]1英尺≈0.305米。——编者注

[2]卡尼亚节是古希腊时期斯巴达人庆祝收获的日子,根据斯巴达的法律,在此节日期间不得进行战争。——编者注

[3]陶片放逐,是指古希腊时期,雅典公民可以在陶片上写上那些不受欢迎以及极具社会威望、广受欢迎、最有可能成为僭主的人的名字,并通过投票表决将企图威胁雅典民主制度的政治人物予以政治放逐。——编者注

[4]杰基尔和海德这一典故出自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科幻小说《化身博士》。书中主角善良的杰基尔医生在服用药水后化身邪恶的海德先生,后来“杰基尔和海德”代指心理学上的“双重人格”。——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