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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陪着新兵上战场。”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如是写道。毫无疑问,他在这个话题上有着权威的见解。
当我军前进时,周遭枪炮声隆隆作响,炮弹穿梭回旋,这开始引起他的注意。枪声在我们附近此起彼伏,我们急忙跑到指挥官和部队驻守的斜坡上,落在这里的炮弹和纷飞的弹片却比想象中的更加密集。突然间就有你认识的人负伤挂彩,随后一记弹片飞溅到众人之间。你注意到几位军官也表现得有些古怪,而你自己也不像之前那样沉稳有素: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有点儿心烦意乱。奇迹般地,我们居然真的进入了这片肆虐的战场,并且加入最近的指挥官麾下。枪击密如冰雹,而友军的还击也声如雷霆。一位公认的勇士前去为准将传递消息,他小心翼翼地前进,在每处掩体、房子和树丛后不断躲闪。这时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是危险增加的信号——霰弹在屋顶和地面上轰鸣炸响,炮弹嘶吼着飞过,在空中炸开,而枪声也在我们四周呼啸。我们竭力向火线前进,步兵们已经在那里奋力坚持作战数小时之久。空中飞舞着嘶嘶作响的子弹,它们每次擦过一个人的头部,都会带来一阵尖锐的破响。最可怕的就是目击战友被杀害和肢解,在那之后我们惊恐的心情开始变得平静,并产生怜悯之心。
在新兵最终感受到这一层层递进的危险之后,他必定会认识到,在这里人的想法是会被种种其他因素支配的,而理性之光的呈现方式与学术推论中的常规方式完全不同。5
托尔斯泰曾在19世纪50年代随俄国军队参加了高加索战役、巴尔干战争和克里米亚战争。现在来看看他对博罗季诺战场的描述。
在战场上,拿破仑派出的副官和将领的传令兵不断来回疾驰,通报战局的最新进展,但所有的情报都是错误的:因为在激烈的战斗中,无法分辨出某一特定时刻发生了什么,许多副官甚至根本没有到达实际的战斗地点,而只是把他们听来的情况向上汇报。另外,战局瞬息万变,有时候一个副官带着情报疾驰一英里到达拿破仑身边时,情况就已经有所不同了,而他带回的情报也变得不再正确。拿破仑在接收这些错误情报之后,根据错误的情报下达命令,而这些命令要么在传达到前线之前就已经被执行,要么就是之前没有被执行,之后也再不能被执行了。
那些离前线更近的上校和将军也像拿破仑一样,没有亲身参与战斗,只是偶尔奔赴火线下达自己的指示和命令,诸如从哪里开火、向哪里开火、骑兵冲锋到哪里、步兵部署到哪里等,并没有真正听从或者询问拿破仑的指令,而他们的命令也像拿破仑本人的命令一样极少被真正执行。在大多数情况下,战场上的实际情况与他们的指示完全相反。比如,被告知要进攻的士兵在遭受一轮霰弹轰击后就开始后退;被告知要原地驻守的士兵在看到俄军突然出现后,有的向后撤退,有的向前迎击;骑兵则在没有接到命令的时候就冲锋追击俄军……一旦这些人离开炮弹纷飞的战区,他们的指挥官就在后方整顿队伍,组织起纪律,凭借这种纪律将他们再次带上火线,然后他们在对死亡的恐惧下再次丧失纪律,并且根据军中的偶然情绪而四散溃逃。6
这些段落并不抽象,因为我们可以从文字描绘的画面想象当时的场景。读到这里时,你可能会发问,如此混乱的战场到底能打出个什么结果来?然而,博罗季诺战役(尽管没有明显的赢家)却取得了很多成就。
这场战役同时削弱了参战双方的实力,但俄国的领土辽阔,甚至超过美国,因而俄国人有大量空间可供撤退,而他们也确实撤退了,并且放弃了莫斯科。离乡背井的法国人则进一步深入作战,因为拿破仑无法抗拒占领这座城市的诱惑。他希望借此震慑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以达成停战协议。当这一目的未能达成时,拿破仑这位被公认为恺撒之后最伟大的军事天才却表现得像一只追着汽车跑的狗终于追上了汽车——他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方向。与此同时,正如他最卑微的亲兵提醒他的那样,冬天也即将到来。
克劳塞维茨称这是拿破仑攻势的“强弩之末”,认为法国人此时已经累垮了,7而“亮出复仇之剑”8的俄国人现在则可以把他们赶出国境了。托尔斯泰笔下那位老迈、肥胖而动作缓慢的指挥官米哈伊尔·库图佐夫比克劳塞维茨做得更好:历史上也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表现极少而成就极多。最后的结局是拿破仑失去了他的军队,并在一年半的时间内丢掉了王位。俄国沙皇则耀武扬威地开进巴黎,在伦敦受到尊重,甚至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下到牛津的礼堂里用餐。9
“战争的‘语法’,”克劳塞维茨在《战争论》中写道,“可能只是它本身,而不是它的逻辑。”10凭借训练、纪律和卓越的领导能力,军队可以暂时忘记人类逃避危险的本能,就如克劳塞维茨的新兵发现的那样,依靠不懈战斗来无视本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逻辑会再度归来,并且包围、击败和最终取代这种战争的“语法”。英雄主义会渐渐消耗殆尽,进攻随着补给线的逐渐拉长而减慢,撤退则又招来反击。俄国广袤无垠而冬天寒冷可怖,如果像只会跟着汽车盲目奔跑的狗那样采取行动,绝无击败俄国的可能。这一点连最蠢笨的人都看得出来,那么究竟为什么拿破仑会浑然不知呢?大概常识确实像氧气一样:人走得越高,它也就越稀薄。在一次次踏着胜利走向巅峰后,拿破仑的战争“语法”变成了他的逻辑。就像恺撒一样,他已经高高凌驾于常人之上,以至看不清自己脚下遥不可及的根基了。此般高度固然令人敬畏,但别忘了,在拿破仑那个年代,即使已经发明能够扶摇直上的热气球,也不代表地心引力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