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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来得及完成《战争论》,克劳塞维茨就于1831年去世了,留下这本浩瀚、笨拙而充满矛盾的著作。我时常警告我的学生,细读此书得冒着精神错乱的风险:读者最终会无法确定他所言何物,甚至开始怀疑自我的存在。托尔斯泰在1868年完成了《战争与和平》,但并没有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著作取得了何种成就:“这不是一本小说,称不上一部史诗级作品,也称不上一部编年史。《战争与和平》是作者想要表达并且有能力以一种特定形式表达出来的产物。”11以赛亚·伯林在托尔斯泰的闪烁其词中发现了“折磨人的内心冲突”,这似乎与仔细阅读克劳塞维茨的体验有点儿类似?也许是一种介于“自由意志的虚幻体验”与“历史决定论下的无情现实”之间的体验。12

不过,如果克劳塞维茨与托尔斯泰两人各自手持自己的矛盾相互格斗,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估计他们都会乐在其中而非相互折磨。13两人都将决定论看作无可摆脱的铁律。“如果在1000年中有百万分之一的人得到自由行事的机会,”托尔斯泰写道,“那么显然一个人的自由行为与整个法律规则相悖,就摧毁了全人类拥有法律规则的可能性。”14克劳塞维茨对此表示同意,他认为如果法律不能包含“现实世界的多样性”,那么“规则的应用就要允许更大的判断范围”。有句谚语说“每条规则都有例外”,但并不说“每条法律条文都有例外”,这表明当抽象的概念靠近现实时,它们允许“更自由的解释”。15这与托尔斯泰的观点一致——托尔斯泰也在广义层面上寻求破坏所有法律。

克劳塞维茨抱怨道,有太多的冗论在徒劳地试图成为法律。举例来说,他引用了一种普鲁士灭火规则。

如果房子着火,当务之急是先到左边保护房子的右墙,再到右边保留房子的左墙。例如,如果某人要在左边抢救房子的左墙,必须记住房子的右墙是在左墙的右边。假设此时房子的右边起火,那么火情同时发生在左墙和右墙的右边,也就是说右墙比左墙更靠近火,因此右墙如果没有被及时保护,就会在火势蔓延至左墙之前先被烧垮,导致屋内另一样未经保护的东西也一起烧起来,而且比其他东西烧得更早,即使其他东西也没有被保护起来。这又导致第二样东西必须被放弃,而第一样东西要被优先保护。要牢记灭火的优先行动,人们只需要记住:如果房子位于火情的右侧,那么保护左墙就很重要;如果房子位于火情的左侧,那就要优先保护右墙。

克劳塞维茨承诺自己会在《战争论》中避免上述这种“废话”,而将呈现他的“思想和信念”。这些思想来自“对战争的多年思考、与深稔战争有才之士的合作,以及与之相关的大量个人经验”。他将以“如同金块般纯粹而浓缩的形式”把这些内容展现给读者。16

这听起来像马基雅维利的风格——克劳塞维茨熟知并钦佩他的作品。17但是,克劳塞维茨51岁就死于霍乱,未来得及缩写和梳理《战争论》,所以这部著作不像他许诺的“金块”,反倒像一条触须混乱缠绕在一起的章鱼。因此,就像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一样,《战争论》也更适合随手翻阅。读者在阅读时千万不要让自己在迈克尔·霍华德爵士[1]所谓“令人发指的不连贯性”中越陷越深。18

相比之下,略读《战争与和平》可要困难得多:托尔斯泰的写作太引人入胜了。即便这样,在结尾处托尔斯泰还是会让读者陷入冗长而漫无边际的思考,来分析伟人的无用和历史的无意义。不过,让他的语言之河带你体验这些话题,并且对重温它们是很有帮助的。你会发现克劳塞维茨的一些思想在《战争与和平》中得到了反映甚至改进,比如以下这段托尔斯泰关于近代欧洲史的“理论”。

路易十四是个非常自大而专横的人,他有这样那样的情妇和这般那般的大臣,他统治法国的方式很糟糕。路易十四的子孙也都是些暗弱之徒,也把法国管理得乱七八糟,并且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喜好和这般那般的情妇。此外,当时有一批人在写书。18世纪末,二十几个人到巴黎聚会,并且开始讨论起所有人都应该平等而自由,这反而导致全法国的人开始相互屠杀起来。与此同时,在法国有个叫拿破仑的天才,他战无不胜(也就是说,他杀了许多人),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天才。然后,他出于某些原因又跑到非洲去杀那里的人,而且杀得出类拔萃,显得自己狡猾又精明。他回到法国后命令人人都要听命于他,人人莫敢不从。于是,他当了皇帝,之后又去意大利、奥地利和普鲁士继续杀人,杀了一大票人。同时,在俄国有个皇帝亚历山大一世,他立志要恢复欧洲的秩序,并且因此和拿破仑开战。可是在1807年的时候,他突然和拿破仑成了朋友,而在1811年两人又翻脸了,所以他们就再一次杀了一大票人。拿破仑带兵60万到俄国拿下了莫斯科,后来他又突然丢下莫斯科跑路了,然后是亚历山大一世……联合全欧洲拿起武器反对破坏和平的拿破仑,于是拿破仑的盟友突然就变成了他的敌人,并且联合起来和组织了新部队的拿破仑大战一场。这支同盟军打败拿破仑,开进巴黎城,逼拿破仑退位,并把他流放到了厄尔巴岛,但没有剥夺他皇帝的尊严,在各方面都给足他面子——虽然五年前和一年后,人人都认为他是恶棍和土匪。从此,路易十八的统治就开始了,在此之前法国人和外国人还都只把他当笑话看……然后是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和外交官……在维也纳谈判,谈着谈着就有人高兴,有人不高兴。突然间,外交官和君主们又差点儿吵起来,并且差点儿就要命令手下军队继续杀将起来。就在这时,拿破仑带着一个营的人回到法国,于是刚刚还恨他入骨的法国人立马又归顺了他。各位同盟国的君主见此大为光火,再次团结起来和法国开战。天才拿破仑又被打败了,并且突然被当作一个土匪流放到圣赫勒拿岛。这个被流放者只好与他心爱的人民和心爱的法国分离,在海岛上慢慢死去,并将他的丰功伟绩传向后世。在欧洲,他的所作所为却引起了许多反响,而所有的王公贵族又开始虐待起他们自己的老百姓来。19

我们通常不会认为托尔斯泰或克劳塞维茨会成为笑料,但事实是两人的理论都可能是荒唐可笑的,这恰恰证明了不可预知性的魅力,后人也实在没必要为他们遮掩。

我认为真正让这两位作者着迷的东西是讽刺,我将“讽刺”定义为“某事件的结果与对其的预期正好相反”。20正如没有一个欧洲人在经历拿破仑时代的风起云涌时不曾大吃一惊一样,这种惊愕也时常萦绕着克劳塞维茨和托尔斯泰,正如他们提出的那些论断一样。论断产生于规律的宇宙法则与不规律的人类奇才之间的碰撞(这两者碰撞的结果可能有无数种,但方式则不可能无穷无尽):对拿破仑这样的人物来说,即使像达达尼昂海峡这般天堑,他也能够一下子就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