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枢纽的君主
在我的字典里,“枢纽”被定义为“一枚别针、一个点或一条短轴,在其末端有某些物体固定其上并转动着,或者某物在其上方四周围绕它旋转或摆动”。1后人长期以来认为奥古斯丁和马基雅维利是“西方”思想在历史上的枢纽,因为他们两位都产生了持久的影响,改变了灵魂与国家之间的长期关系。但是,他们两位都不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倘若他们知道,一定会惊叹不已,他们身后的荣耀早已遮蔽了他们曾经服务过的那些君主。
对这二位来说,在一生中默默无闻是不可能的。就连最底层的民众都听说过他们。最崇高的领主在他们面前畏畏缩缩。君主的身心健康和生养子嗣的能力可能会导致信仰的兴起,或导致国家的衰落。而奥古斯丁和马基雅维利是当时的国际名人,几个世纪以来的人类社会都将其置于“枢纽”的位置上。2但方式有所不同。
在英格兰的某个地方,16世纪后期的某一天,在一场宴会上一位年轻的贵族迟到了。因为跑步赶来他还在气喘吁吁,他向尊贵的主宾屈膝,尴尬地低下头,并奉上一碗玫瑰水。
他感到羞怯,除了她戴着戒指的手之外,他没有看到她身体的其他部分……但这已经足够了。这是一只令人难忘的手,纤细的手指总是蜷曲着,像是握着圆球或权杖一样;一只紧张、乖戾、病态的手;一只发号施令之手,只需微微抬起便能让人掉脑袋。他猜测,这只手长在一具老朽的身体上,闻起来像存放裹着樟脑丸的皮草的柜子;这具躯体上装饰着各种各样的锦缎和宝石;即使饱受坐骨神经痛的折磨也要保持身体直立;纵然万千恐惧交织于身,也从未显得退缩;女王的眼睛呈浅黄色。
这就是伊丽莎白一世,一如她给自己设定的风格,尽管这个场景是虚构的,这名年轻人将保持容颜不老(可能是由于意外的性别转换)[1],活到20世纪。这段出自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自传体小说《奥兰多》的文字,将我们拉到离这位老态龙钟的伟大女王很近的距离,这是我们在年代相隔如此久远的情况下,最有可能接近她的途径。3
与此同时,在西班牙,一位死去的国王在他的葬礼上,被人们作为一名“手工织布者”而悼念着。这门手艺看似很容易,但致悼词者坚持认为,“实际上这很难”。织布者的四肢必须协调操作,眼睛要保持专注,大脑要跟踪织机运转,因为无数条线中的任意一条,都可能在任何时刻散开、缠绕或被拉断。
这就是国王的生活:双手写作,双脚旅行,心里则牵挂着那些线——一条是佛兰德斯,一条是意大利,一条是非洲,一条是秘鲁,一条是墨西哥,一条是英国天主教,一条是维护全世界范围内基督教君主之间的和平,一条牵挂着神圣罗马帝国的问题……印度群岛的线是否断了?快去拴起来!佛兰德斯的线是否断了?快去系好!这么繁忙的生活,被这么多线牵扯……哦,多么优秀的君主品质,真是独一无二。
这位国王就是腓力二世,时间是1598年,与奥兰多的跪拜是虚构出来的场景不同的是,阿吉拉尔·德·特罗内斯博士的致辞则是真实发生过的。4但他的比喻可与伍尔夫的想象相媲美,因为都彰显了人物的性格,并且暗示,在君主的统治中,存在不同的枢纽。
腓力二世急于应对一个接一个的危机,很少休息,却从未完全掌控一切。他像在敲打鼹鼠一样,看着危机到处冒头。相比之下,伊丽莎白则不慌不忙。只有在必要时,她才会出手,出手便能让人掉脑袋——但她为此设定了时间和地点。她拒绝毫无必要地耗费资源、能源、声誉,甚至(在一位最高统治者身上很少见的)贞操。像《奥德赛》里的珀涅罗珀一样,伊丽莎白的追求者众多令其不堪其扰。然而,与珀涅罗珀不同,伊丽莎白谋划战略,而不是编织衣物。5
腓力二世是一位“奥古斯丁式”人物,将自己的帝国视为连接凡人之城与上帝之城的桥梁,其中任何一部分都不可或缺。“在坚守信仰和服务上帝方面我丝毫不会懈怠,”他一度承诺,“必要时,我将不惜全部疆土和100条生命来捍卫。”6伊丽莎白更像是“马基雅维利式”人物,将其国家(当时尚未成为一个帝国)看作表演的舞台,而不是一个神圣的遗产。7“我向你们保证,”她在加冕典礼上向伦敦人宣告,“我会比以往任何一位女王都更善待你们……为了你们所有人的安全和平静生活,如果需要的话,我甚至会不惜流血。”8腓力二世承诺顺服的是上帝,而不是他的臣民。伊丽莎白为她的臣民服务,不惜以上帝迁就臣民的利益。国王仰望天堂,满脸崇敬。女王脚踏实地,暗做打算。腓力二世与伊丽莎白的差异考验着奥古斯丁和马基雅维利的观念能否适应近代初期国家对治国方略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