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腓力二世发现自己更像是一个针垫而不是枢纽,同时卡在多个点上。得知他身在西班牙的父亲(不久前退位的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以及玛丽的死讯时,他正在抗击法国对荷兰的袭击。英格兰局势的发展将决定天主教在那里的未来,但腓力二世长期以来忽视了他的祖国西班牙。然而,如果没有使荷兰恢复和平就离开,他又会让荷兰人感到失望,“尽管我在这里无助于获得他们的忠心……我认为他们会与除了我之外的任何统治者融洽相处”。荷兰人通过削减对腓力二世的资金支持证实了这一点,父亲死后,西班牙由腓力二世的妹妹胡安娜摄政,她非常决绝地拒绝了向腓力二世提供额外资金,以至腓力二世担心自己成了笑柄。然而,腓力二世坚持认为,作为一位绝对的君主,他不必屈服于“这个地球上任何暂时占据优势的势力”。30
腓力二世的权势无人可及,却被约束到寸步难行,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家族——势力无处不在的哈布斯堡王朝,通过地理、经济或文化上的亲密关系,构建起王朝的裙带网络:据说,他们通过联姻来扩张势力范围。因此,腓力二世的统治对象是一群对他并不忠心的乌合之众,他的资金也要出自这群人。31国界不连续,而国王又不喜欢授权他人,这些使问题更加复杂化。腓力二世要同时为多个地方分神,所以也就陷入多重困境。将任何人置于腓力二世的位置上,哪怕是上帝也将无能为力。
罗马统治下的欧洲疆域要大于腓力二世统治的领域,人口构成也不比后者简单,但罗马人的治理效率更高。此外,罗马的土地相互毗邻,他们的管理者并没有将授权他人视为宗教渎职,他们唯一的竞争对手是野蛮人,这一对手花了几个世纪才将罗马帝国攻陷。而腓力二世不得不与法国、英国、荷兰、葡萄牙、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帝国、罗马教皇,以及最令人不安的宗教改革运动抗争,宗教改革者正在欧洲大部分地区传播异端邪说。有这么多麻烦事要处理,难怪腓力二世在登上王位后的43年间一直戎马倥偬,中间只有6个月时间没有打仗。32
从世俗的角度来看,腓力做得并不算差:他保住了查理五世离世时留下的领土。在腓力二世去世后的半个世纪里,西班牙都没有放弃荷兰,而葡萄牙尽管在海外的殖民活动中多有斩获,但在之后的60年依然隶属于西班牙。西班牙自己还在“新世界”建立了殖民统治,殖民范围最终从北美中部扩展到火地岛。一直到19世纪初,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势力才开始瓦解,到1898年,西班牙在美洲的殖民统治才彻底结束。如此长的帝国寿命只有大英帝国能望其项背。33即使是腓力二世高筑的债务(他不断抱怨并且反复拖欠),若根据现代标准来看也是可持续的。34
不过,腓力二世以更崇高的标准判断自己。他寻求侍奉上帝,帝国的存续只是为了提升上帝的利益。所有其他目标都只需要“闭目塞听”,因为它们从定义上就是不值一提的。“相信我:这是通向一切的最简单、最轻松、最有把握的道路。”这毫无疑问,只要上帝提供了实现其目的的手段。然而,令腓力二世感到困惑的是,上帝竟然像难缠的荷兰人一样吝啬。由于一切都依赖于上帝的意志,腓力二世在1559年写道:
我只能等待他乐意给予的任何东西……我希望他能为我指明道路,使我能够保住国家的领土,而不要因为我能力不足使我失去它们。这对我来说是最可悲的事情,也是人世间最令我遗憾的事情——如果可能,我宁愿在战场上失去它们。
“我唯一的目标就是做正确的事,”腓力二世哀叹道,“但是,我太不走运了,每当我想要一些东西时……经常会适得其反。这就是世界的运作方式。”35
腓力二世想要的是臣民的忠心、治下各地的繁荣、竞争对手讲求信誉,他希望那个岌岌可危、美中不足的世界能够回归正统。他没有看到的是,这世界有些东西是不相容的,因此要实现某些目标只能牺牲其他目标。尽管上帝所指示的路径也是有选择的,但国王就是拒绝做出取舍。
相反,腓力二世使自己陷入了“奥古斯丁式”的焦虑。这个世界怎么会与上帝的代理人作对(腓力二世认定自己就是那个代理人)?他坚信,这一切都反映了上帝的意图。上帝不可能像朱庇特那样善变,也不可能像撒旦一样邪恶。但奥古斯丁曾指出,上帝可以提出指引:上帝会让人失败,以便让他在这个世界或来世改善自己。这成为腓力二世的大战略的基础:不是着眼核心问题,制订计划,而是追求圣洁的内心,像殉道士般承受苦楚。“向天堂里的上帝祈祷,”腓力二世在1569年潦草地写道,“我们将得到善待。”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