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与国家

第四章 灵魂与国家

南北战争结束后不久,一名年轻的美国人与东北部西伯利亚人为伍,度过了两年艰苦的岁月。他叫乔治·凯南,是与他同名的20世纪著名人物乔治·F.凯南的一位远亲,后者多年后提出了冷战时代的“遏制战略”。乔治·凯南此时20岁,正在勘测将美国与欧洲联系起来的电报线路:水下电缆这时尚不完善,串联当时英属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俄属阿拉斯加、西伯利亚和俄国欧洲部分的陆地电缆,只需要穿越白令海峡就可接通,因此勘测这条陆地电缆似乎很有必要。1866年,跨大西洋水下电缆开始启用,陆地电缆勘测项目也宣告失败,但凯南好几个月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他在长途电报领域的未来已经晦暗,个人还经历了一场宗教信仰危机。

在他1870年出版的一本书中,乔治·凯南承认他差一点就在俄亥俄州长老会的教导下走上歧途,他被培养得“崇拜邪恶的灵魂,相信它们存在于所有神秘的力量和大自然的威力中,如流行病和传染病、强风暴、饥荒、日食和耀眼的极光”。基督教诠释逆境的方式出人意料地浅薄。

只要是和西伯利亚当地人一起生活过,研究过他们的性格,使自身受到与他们相同的影响,并尽可能将自己置于他们的位置上的人,就不会怀疑牧师或崇信者的虔诚,更不会因他们将邪灵崇拜作为唯一的宗教信仰而感到疑惑。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当地人唯一可能接受的宗教信仰。

即使受到东正教浸润,并且在西伯利亚地区有长期生活经验的俄国人,也可能发现他们信奉的上帝遥不可及而邪恶的力量近在眼前:“他们像异教徒一样将一条狗作为祭祀品,以平息恶魔的愤怒,而风暴就是恶魔愤怒的显现。”凯南总结道:“人的行为,并不是受制于他在理智层面相信的事物,而是受制于他所真切见识的事物。”1

这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将宗教根植于我们已知的所有伟大文化中。无神论几乎没有历史延续性。但只要人们信仰的是多神教,即相信每次灾难都是某个神灵的任性妄为所致,那么信仰几乎不会阻碍国家的发展。诸神争吵不断,凡人在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人们可以尊重或忽视神灵,甚至有时会制造或毁灭神灵,这是罗马人特别擅长的一种艺术2没有任何一种信仰能够挑战官方权威。

犹太人则不同,对于他们来说,诸神之间的争斗是上帝自身矛盾情绪的展现,而上帝通过选择犹太人来组建一个国家,让其矛盾情绪进一步复杂化。3以色列的历史便体现为上帝(由天使和先知代表其意志)与其选民(以国王、牧师甚至是那个坐在灰堆上刮痂的老人为代表)之间的尖锐冲突。4但正如现代第一位伟大的罗马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指出的那样,犹太教是一种排他性的宗教。作为“上帝的选民”,犹太人不主动扩充皈依者,所以犹太人的国家从来没有罗马帝国那样的扩张野心。5奥古斯都可以像统治高卢、西班牙或潘诺尼亚那样统治犹太人的国家,而无须担心有朝一日他们会奋起反抗。

这位帝国元首不可能知道,在他统治期间,会出现另一个具有包容性的一神教,“一种纯洁而谦卑的宗教”,吉本写道,“温和地渗透进人们的思想,在沉默和隐蔽中滋长,因遭到反对而精力倍增,最终在朱庇特神庙的废墟上竖起胜利的十字架旗帜”。吉本隐晦地论述着,将基督教的崛起归功于它传教的热情,它对待仪式的灵活性,还有它的神迹论,以及它对来世的承诺,当然还有“其教义本身令人信服的证据,以及它的伟大创造者支配一切的神力”6。基督教将花费几个世纪实现其目标,但这将是第一个在全球范围内蓬勃发展的“帝国”——这是罗马帝国从未达到的成就。

然而,还是有一个反复出现的两难困境:它的信徒将什么归于恺撒,又将什么归于上帝?7基督教能否在没有国家保护的情况下生存?如果没有基督教的认可,国家能否获得其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些难题,中世纪和近代早期的思想家绞尽脑汁。基督教是如吉本所认为的那样,导致了罗马的“衰落”,还是如奥古斯都的遗产所暗示的,确保了罗马的制度不朽?这个问题至今仍没有答案。从那时起,这些对立的观点塑造了“西方”文明。尤其是,在此基础上产生了两个真正的大战略,它们在目的上并行不悖,但是相隔千年:一个出自最伟大的圣徒之一,另一个则出自最邪恶的罪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