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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在公元前29年,屋大维自亚历山大城返回后不久,一位诗人如此告诉他,“现在是时候让我们劳累不堪的马匹休息了。”52这位诗人是维吉尔,这首诗是《农事诗》。据说,屋大维连续几天聆听作者和几位朋友诵读这首2118行的六步格诗。53这不是什么史诗(那时《埃涅阿斯纪》还没有被创作出来),这一情景让屋大维近代的传记作者感到非常困惑,以至他们直接将此事略去。这个身处世界权力之巅的人,为什么会端坐聆听他人冗长的教诲,而且内容还是有关农作物的轮作、葡萄种植、养牛和养蜂?早期传记作者约翰·巴肯认为,此时的屋大维已再无敌手,因此准备放慢步伐,观察四周环境,考虑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他在从打天下转为治天下。54
崛起中的屋大维已经花费了15年的时间来抵御、收买、规避、消灭,或者说利用自己所面临的威胁,这些威胁来源于安东尼、西塞罗、卡西乌斯、布鲁图斯、富尔维娅、卢基乌斯、绥克斯都、雷必达、克娄巴特拉、恺撒里昂,以及罗马元老院、罗马的暴民、自身的疾病、暴风雨、海滩,甚至是彗星。他足智多谋地应对这一切,但始终处于被动地位。他不断试图掌握主动权,却又不断失去主动权,继而不得不重拾主动权。他无法永远保持这种状态。奔驰的骏马也总有停下来的一天。
在亚克兴战役之后,屋大维开始掌控形势,而不是受形势控制。他推迟了针对帕提亚人的任何进攻计划。他任命当地的统治者(例如朱迪亚地区的希律王)驾驭那些不服从管理的省份。他通过分配土地和提供长期供养稳住了退伍老兵。他不断宣布胜利举办体育比赛,并上马了一个城市建设项目,旨在打造一个可媲美亚历山大城的罗马城,这些都博得了罗马人的欢心。他知道傲慢的危险,所以一直伪装成谦逊的模样。他面对荣耀低调不彰,从不炫耀,生活节俭,从不铺张,若外出旅行返回,则会悄悄进入城市,以避开精心准备的欢迎仪式。他故作姿态要放弃权力,实则是为了获得权力。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公元前27年的第一天,屋大维出人意料地放弃所有的责权,猝不及防的元老院别无选择,只能阻止他下野,并授予他“元首”(“第一公民”)称号,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尊称:奥古斯都。55
屋大维真正要做的是废弃共和国,但他将这一过程慢慢推进,极具分寸,在每个阶段都展现出这一改变会带来的不言而喻的好处,从而使罗马人适应甚至拥护新环境,而几乎不会注意到它究竟改变了多少。他们就如同被培育出的庄稼、葡萄、牛和蜜蜂。不同于薛西斯一世、伯里克利、亚历山大大帝和恺撒(他带给屋大维的一项重要的礼物就是使屋大维及早开始征程),屋大维把时间视为盟友。正如历史学家玛丽·比尔德指出的,屋大维不需要废除任何东西,他只需要利用时间来培育出新东西。56
其中一项是修改宪法,重申对元老院和法治的尊重,同时保留铁腕,外柔内刚。另一项是稳定帝国,奥古斯都宣布,罗马帝国已经足够大,除了一些边界需要调整外,无须进一步扩张。此外,罗马帝国还缺一部民族史诗。罗马时代没有荷马,所以元首塑造了一位。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不同,《埃涅阿斯纪》是一部授意创作的作品,是在奥古斯都的鼓励和资助之下得以完成的。维吉尔对自己的这部作品并不满意,临终前要求将其烧毁,是奥古斯都将手稿从火焰中拯救出来的。
埃涅阿斯是特洛伊王子,在逃离特洛伊的战火,并经受无数次考验之后,他创建了罗马,这座城市后来成为一个受神青睐的帝国。在通往权力的道路上,他就像屋大维,“他的思绪在这里或那里穿梭,探索可用的选择,在电光火石之间,转向这个或那个计划”57。但除了提到“神的儿子,将重建黄金时代”58这个预言外,维吉尔对奥古斯都如何使用权力几乎没有说明。《埃涅阿斯纪》旨在回望罗马的过去,而不是展望它的未来。它赞颂的是“打天下”的过程,而非“治天下”的过程。
那么,元首为何如此重视这一长篇诗歌的筹划与创作呢?在小说家赫尔曼·布洛赫的作品中,奥古斯都这样告诉弥留的诗人:“诗歌感知的伟大之处,因此也是维吉尔你的伟大之处,在于只需要一次审视,在一部作品之中,于注目一瞥之间……便能捕捉生命的全部要义。”那么,战略和治国术是否就是掌握事物之间联系的能力,是否就是通过了解一个人的过去知晓他要去往何方的能力?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我们将很难理解,迂回之计(无论是奥德修斯的曲折经历,还是屋大维的探求与转变)如何能够帮助我们实现最终的目标?“我曾是维吉尔的朋友,”布洛赫笔下的奥古斯都正确地总结道,“这将成为我未来名望的一部分。”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