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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从未将自己视为圣徒。他于354年生于北非小城塔加斯特,在他的编年体自传中(自传这种文体很大程度上是由奥古斯丁发明的),他描绘自己还在吃母乳的时候,就是一只贪婪的“寄生虫”:“如果说婴儿是无辜的,那么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做坏事的意愿,而是因为没有力气。”他长大后没学希腊语,只因不愿听从支配;《埃涅阿斯纪》使他着迷,而算术则提不起他的兴趣;他为歌剧人物狄多哭泣,而不会为上帝流泪;他为了在比赛中作弊而大费精力,却从没将关心父母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只在世俗的事物中寻求快乐、美丽和真理。“作为那么小的男孩来说,我是一个大罪人。”8
这还是在他十几岁发现“性”之前。“我的内心欲望升腾……肉欲失去控制……从里到外都如此下流,但我对自己的状况很满意。”“那么,告诉我们更多。”古往今来的读者偷偷地低声说道。于是他娓娓道来:
少年的性欲在我身体中流溢,让我充满迷惑,如同阴云一般遮蔽了我的心灵……爱和欲望在我心中融合在一起……我欲火如焚,在淫乱的海洋中挣扎……有一天,在公共浴池(我的父亲)看到了我身体中呼之欲出的阳刚之气……他欣喜地将此事告诉我的母亲,因为……
别继续说了!但奥古斯丁并不觉得难为情,仍然滔滔不绝地说。他在《忏悔录》中不吝笔墨地描述了一棵梨树,他和他的朋友们打掉了这棵梨树上所有的梨(尽管还很酸涩),然后拿去喂了猪。“为了一点儿笑料,活动一下筋骨,我很乐于破坏……因为当别人说‘加油,继续干’时,如果缩手缩脚,会让自己觉得很丢脸!”9
这棵梨树是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第二著名的果树。奥古斯丁在这部稍显怪异的作品中,为什么要公开自己向上帝私下做出的忏悔呢?10奥古斯丁以此例及其他众多例子,来质问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在他创造的世界里,怎么会容忍任何形式的不完美存在。朱庇特“用雷电来惩罚恶人,可自己却犯下通奸罪”,奥古斯丁无礼地指出。“这两个角色完全是互相矛盾的。”11这要将基督教的上帝置于何地?
考虑到奥古斯丁所处的时代,解答这个问题显得迫在眉睫,因为君士坦丁大帝已在313年将所有宗教合法化。鉴于基督徒在此前不久刚遭到戴克里先的迫害,这几乎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即使以基督教为官方宗教,罗马的命运也几乎很难改变。帝国的继承权仍无法预测。边界扩张过度,却防卫不足。“野蛮人”与前文提到的和乔治·凯南相处的西伯利亚人相比更难打交道,驻扎在亚洲那些鞭长莫及处的边防部队,遭到他们一波接一波的攻击。西哥特人于410年攻陷罗马,当时奥古斯丁56岁,20年后,在他长期担任主教的北非希波港口,他于汪达尔人围城之际告别人世。12
奥古斯丁在担任主教后不久就写了《忏悔录》,他认为自己尚未准备好担任该职位。在二十几岁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位摩尼教徒,试图通过限制上帝的力量来解释邪恶。这一想法最终被证明过于简单,在让他心生敬畏的母亲莫妮卡和一位强势的导师安波罗修(米兰主教)的影响下,奥古斯丁经历了缓慢而痛苦的过程,最终皈依基督教,他生动地描述了这段经历。即便在那时,他也只是希望建一个修道院,直到希波(他就想在这里建修道院)的基督徒强行任命他担任牧师,然后将他推上主教的位置。13
用招募职业运动员的方式征召主教,这看似是一种奇怪的方式,却反映出罗马统治逐渐弱化时,人们对于权威的渴求。主教不仅提供精神指导,同时还是地方法官、执法人员和社区组织者。与完成任务所必需的坚定的意志、有说服力的修辞,以及实用主义相比,神学训练没有那么重要。成熟的奥古斯丁拥有这些品质,但他还有一个周围人无法预料的特质:充分利用机会的能力。在这个即将崩溃的罗马帝国统治下的边缘之地,在他并非自愿而高居的职位上,奥古斯丁致力于在未知的世界中调和信仰和理性。《忏悔录》开始了他加诸自身的公开羞辱之旅,为他后续作品的风靡一时留下了更多空间。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