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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论》在克劳塞维茨的年代确实已俨然成为一幅地狱图,其中呈现了许多“文明”国家早就不该做的事情。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掀起的战争浪潮杀死了上百万人,摧毁了大片领土,还把全欧洲的大批王室贵族都拉下了马。仅凭技术进步无法解释这些动荡,正如迈克尔·霍华德指出的,武器技术在那100年里没有什么进步,而交通技术更是在1000年的时间里原地踏步,但是政治领域确实已经天翻地覆,正是这种颠覆导致了战争。
美国人也在无意中开始了这样的进程。他们以一种马基雅维利主义的精打细算接受且欢迎了路易十六在北美独立战争中提供给他们的帮助,但没有帮助解路易十六的燃眉之急,反而回馈他一个非常不马基雅维利式的普世人权主张。结果,路易十六丢了脑袋,而法国人也丢失了一切克制,反而通过他们的政治革命组织起大规模的军队,也就是霍华德所言那“可怖的凶器”。25拿破仑正是掌握了这柄凶器才当上法国皇帝并征服欧洲的。
这促成了克劳塞维茨第一个也是最紧迫的发现:战争在这个意义上反映政治(policy),它必须从属于政治和政策,并且是政策的产物。26否则,战争只会是无谓的暴力,将沦为一种不应该存在的康德式抽象概念。克劳塞维茨担心这种无谓暴力的出现,但它在当代似乎越来越接近了。27因此,战争需要被重新定义为“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和政治交媾的延续,但以不同的方式进行……政治目的才是目标,而战争是达到它的手段,手段永远不能孤立其目的而存在”。28
拿破仑在渡过尼曼河时的确有政治目的,那就是确保亚历山大一世遵循大陆封锁,也就是法国在被英国海军封锁之后主导欧洲大陆进行的对英国的贸易禁运。他本可以通过迅速击败俄国人并仁慈地接受他们的投降达成这一政治目的,在秋天到来之前胜利返回尼曼河西岸。他本可以在有限的手段之内达成目标,也让手段与目标二者相称,但是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况且拿破仑还是一位军事天才。29
事实是,与之前那些勇敢迎击拿破仑而最终被他击败的对手不一样,30俄国人直接撤退了,并把回撤路上的领土全部焚烧一空。不像大多数欧洲人,俄国人并不缺领土。这就是托尔斯泰笔下那位克劳塞维茨所说的通过扩张战场削弱敌人:没有一支军队能在不断拉长补给线的同时增强自身实力。同时,俄国人的撤退还能延长战争的持续时间:法国人越是深入腹地,就需要越多的时间折返。战争打到这个程度,拿破仑本可以停下,承认自己判断失误,并且全身而退,但是,就像薛西斯一世一样,他拒绝了,宣称“(撤回法国)永远不能成事”,并且忘记了他开战时制定的策略:“我的作战计划是一场战役,而我的所有政治手腕也都是成功的。”31
他在9月初发动了博罗季诺战役,但没有获胜。尽管损失惨重,但亚历山大一世拒绝和谈。当库图佐夫弃守莫斯科时,拿破仑便上来一口吃掉了这座后来被发现是诱饵的首都,只得到一座被焚毁的空城。32到了这时,这位天才才开始怀疑自己,而他的军队却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产生了这种怀疑,两军的心理平衡发生了转变。克劳塞维茨提醒我们,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心理平衡变成了军事平衡。33战争的发生确实跨越空间、时间和规模等多个元素,但最后一个元素乃是每个法国士兵和俄国士兵心中的恐惧与希望,以及那位唯一的法国皇帝心中的恐惧与希望。“1812年带领拿破仑远征莫斯科的信心,”克劳塞维茨总结道,“在此离开了他。”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