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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马基雅维利一样,伊丽莎白既不期望也不需要保证。她感谢上帝(而不是腓力二世)令其平安度过公主时期,但女王很少寻求任何人的指引,不论凡俗还是神圣。“她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西班牙大使费里亚伯爵在发现这位新君主很放松,甚至笑容可掬之后,做出上述评价。在费里亚看来,她好像能读懂他的心思。“她肯定是彻底受到其父的熏陶,完全按他的方式处理事务。她决心不受任何人管制。”37
费里亚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在与伊丽莎白交谈后备感困惑的人。她时而天真,时而精明强干;时而直率,时而狡猾;时而勇敢,时而谨慎;时而宽容,时而睚眦必报;时而静若处子,时而火爆如火山;甚至时而娇柔,时而阳刚。“我有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的身体,”在西班牙无敌舰队于1588年被英国海军击败打道回府之际,她这样告诉她的部队,“但我有一个国王的心胸,一个英格兰国王的心胸。”在调和这些对立特征的同时,女王的爱国之心则始终如一,她坚持不懈地协调目标与手段,并且她的决心(作为枢纽的必要条件)永远无法被压制。38
她对宗教的期许反映了这一点。因为了解自己的国家经历过的剧变(亨利八世将教皇从英国天主教中驱逐出去,爱德华六世在其短暂统治期间彻底将新教设为国教,玛丽一世治下严酷地复辟罗马天主教),伊丽莎白统治时,想要建立一个允许多种礼拜方式的教会。她指出,既然“只有一位耶稣基督”,为什么不能有不同的路径通向他?神学上的争论是“舍本求末”,或者更为尖锐地说,是“海市蜃楼”。39
只要这些不会影响到国家主权。在伊丽莎白统治下,上帝的教会必将坚定其英国特性:无论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没有忠诚来得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宽容,因为这位新任女王并不太关心她的臣民所信仰的东西。不过,她会像鹰一样俯瞰他们的言行举止。“在我看来,女王陛下比她的姐姐更令人恐惧,”费里亚警告腓力二世(鉴于伊丽莎白的姐姐可是“血腥玛丽”,这一说法确实说明了一些问题),“我们失去了一个王国,不仅是其实体,还有其灵魂。”40
英国在外交和国防方面也将自力更生。幸运之处在于,英国是岛国,而不像腓力二世的王国那样领土散布各地,伊丽莎白因此可以节省维持常备军的费用,随时调整海军使其适于国防或发动战争的需要,并在必要时与陆上敌人的敌人相结盟,但从无永恒的盟友。上帝给英格兰的礼物是地理优势,虔诚无法强化其优势,不虔诚也不会令其优势有所缩减。
爱尔兰和苏格兰(当时后者仍然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始终是癣疥之疾:法国和西班牙都试图利用这两个地区的骚动。但伊丽莎白在应对叛乱时,从来没有像腓力二世镇压荷兰叛乱那般,使自己陷入困境(荷兰人从1572年开始在英格兰女王的选择性帮助下发动反抗活动)。通过在强化国内经济的同时减少军事上的开支,伊丽莎白在她大部分的统治期间,平衡了收入和支出,甚至在第二个和第三个10年中有所盈余。与腓力二世不同的是,她从未宣布过破产。41
我们通常不会将财政责任与“生命之轻”联系起来,但在伊丽莎白身上,两者是共存的。“轻”意味着可以逢场作戏,无论是对于追求者还是对于他们的领地,逢场作戏可比承担责任成本要小得多。“轻”还使得放权更为容易:女王喜欢表演,也喜欢看其他人表演。42它促成了战略上的恶作剧:一旦缺乏资金,伊丽莎白就允许她的海军袭击腓力二世从美洲返航的装满财宝的船。当腓力二世对此表示抗议时,女王也许会回复他说,这是海盗所为。43
女王的“轻”也令朝臣无所适从,从而被她掌控于股掌。一位令人难忘的受害者是牛津伯爵,44有一天他在恭敬地鞠躬时,放了个很响的屁。伊丽莎白什么都没说,似乎没有注意到,但牛津伯爵备感耻辱,避世7年。等他再次现身时,再次鞠躬,这次毫无杂音,他紧张地等待着女王回应。“我的勋爵”,女王回应道(我猜想,她稍做停顿),“我早忘了你放屁的事。”45
作为枢纽需要像一个陀螺,在这方面,伊丽莎白无疑是她那个时代的佼佼者。她在目标与想象力、狡猾、幽默、时机和一个正在发展的经济体之间取得平衡,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夸张,都能在“走钢丝”的过程中有条不紊。而腓力二世即使像个陀螺,也是一个不断发生故障的陀螺。伊丽莎白毫不费力地在做任何事情时都掌握着主动权,而腓力二世在一件事上取得主动权的同时又在其他事上失去主动权,使自己总是疲于奔命;她总是能巧妙地获取渔人之利,而他总是笨拙地促使敌人们结成针对他的统一战线;她治理着一个穷国,却从不捉襟见肘,他管理着一个富裕的国家,却总是拆东墙补西墙;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能力,而他一再担心自己不能胜任。
马基雅维利以陀螺仪式的思考方式,建议他的君主成为一只狮子和一只狐狸,前者是为了吓退恶狼,后者是为了探知陷阱。伊丽莎白胜他一筹,是狮子、狐狸,还是女性,这一组合可能会让那位狡猾的意大利人颇为赞赏。腓力二世是一只大狮子,但他仅仅是一只狮子。马基雅维利警告说,这样的君主可能会因为尽职尽责而陷入困境。对于一个明智的统治者来说,“当遵循信仰会对其不利,并且促使其做出承诺的前提条件已不复存在时,就不用也不应拘泥于此……君主也不愁找不到合理的理由粉饰其不信守承诺的行为”46。腓力二世向一位全能的上帝负责,发现粉饰自己并非其所长: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47伊丽莎白只向自己负责,总是那么光彩夺目:“年龄不能使她失色,习俗也不能减损她的千姿百态。”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