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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人们一直认为马基雅维利下了地狱,更糟糕的是,他在那里还很满足。33但奥古斯丁或与他同时代的许多人(如果有的话)则不会如此。马基雅维利于1469年在希波出生,并在佛罗伦萨度过了他人生大部分时间。希波与佛罗伦萨之间的距离并不远,都在疆域辽阔的罗马帝国的边缘地带。然而,到了15世纪末,罗马变化巨大,罗马君主由教皇担任,并管理着众多截然不同的帝国:一个太世俗的凡人之城,受制于意大利中部的教皇国,而罗马天主教会,一个据称具有普世性的上帝之城,与中欧和西欧的世俗主权不和谐地共存着。一些中欧和西欧国家当时正在教皇形式上的监督下,将其统治势力扩展到南亚和东南亚的边缘,以及新发现的大陆,这片大陆不久之后会被称为美洲。

从位于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高处的办公室里,年轻的马基雅维利(一个在这个城邦政府中步步高升的官员)可以看到纪念亚美利哥·韦斯普奇的庆祝活动:韦斯普奇是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认识这个家族。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此书是他于1515年在政府失势后开始写作的)的开篇第一句话中指出“发现新的方法和途径,其危险性不亚于探索新的海洋和未知土地”。但是,这不是因为上帝的愤怒,而是出于人类的嫉妒。奥古斯丁对这两者都表示担心。而最近被监禁且备受折磨的马基雅维利,相比敬畏上帝,更害怕人类。34

马基雅维利不是不相信上帝,也不是对上帝不敬。他的作品经常提到上帝,就像他所在的文化的习惯一样。但是,马基雅维利狡猾地暗示,古人的众神和基督教的上帝可能是同一个。他很少参加弥撒,他的朋友对他议论纷纷,甚至取笑他。马基雅维利从来没有像奥古斯丁那样自告奋勇地为上帝代言,或试图解释上帝,除了他在《君主论》中写过的一句重要的话“上帝不会独揽一切事务”。35但就凭这本书足以将马基雅维利送入地狱。

我们很难理解这句话为什么会备受争议,因为马基雅维利小心地补充道:“这样就不会夺走我们的自由意志,以及属于我们的那部分荣耀。”自由意志难道不是上帝赐予我们的吗?难道它不应该将人们引向救赎吗?那些实现救赎的人不是光荣的吗?在奥古斯丁的思想中,像这样的问题已经违背了他认为上帝无所不能的信念:在预先确定的世界中,自由如何存在?奥古斯丁对这些对立感到不安,他试图在其史诗级著作中调和它们,却功败垂成。36相比之下,马基雅维利更轻松地看待这些对立。如果上帝说人类的意志是自由的,那么人类的意志便是自由的。如果世人试图在理性的范围内约束上帝,难道不是很傲慢的行为吗?对世人来说,不去尝试约束上帝难道不是一种解脱吗?

顺着以赛亚·伯林的思路,你可以得出以下结论:奥古斯丁是“刺猬”,马基雅维利是“狐狸”。在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鼓舞下,你可能会承认:马基雅维利拥有一流的智慧,他心中存在着对立观念,却不影响其行动;奥古斯丁虽然尽职尽责,但略显逊色。这两种观点似乎都有道理。但两者之间更明显的区别可能在于气质:借用米兰·昆德拉的一个说法,37马基雅维利发现“生命之轻”是可以承受的。而奥古斯丁也许是因为年少时为一棵梨树所神伤,对他来说“生命之轻”是无法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