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学研究方法与内容举例

(一)梁启超文学研究方法与内容举例

广义而言,梁启超所有作品,俱可以文学视之。其文风或犀利、或激越、或沉静、或平和、或柔婉、或忧伤、或愤懑,读来常让人拍案叫绝,击节赞叹。其因深厚的国学功底,虽提倡“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并被时人以知识界之领袖视之,然不同于胡适等人,其对文言文并未排斥,对白话文并未热烈响应。而其重点在推广言之有物之文章,文章半文半白,自创一格,对当时影响甚剧。以至于其学生吴其昌在所著《梁启超传》一书中认为“文体的改革,是梁启超最伟大的功绩”,他所创立的“杂以俚语的新文体,才使得国民阅读的程度一日千里”。实质而言,梁启超之文体是用来承载其思想的工具而已,舍其内容而赞其形式,乃远未了解其思想之缘故《论语·雍也》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梁启超难得在其中取得宝贵之平衡。时至今日,梁启超在《少年中国说》中所言“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仍时常被人提起。

梁启超言其文学研究“闲日抽余晷草之”,乃于研究历史之间隙受邀讲课而成。然其研究思路、方法、内容,在国内几十年“阶级教育”之后的今天,确实可补教科书之阙如,并对国内近年来之国学热研究有着重大参考价值。

梁启超对中国文学之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1925年在清华大学的一系列讲义,内容涵盖中国从西周到明清之文学格式演变、不同文学体裁之特点、文章内在情感归纳与总结等诸方面。

梁启超虽然对桐城派文风有所不齿,但桐城派后期之代表人物姚鼐提出“考据、词章、义理”之学问三要素,却完全符合梁启超之研究方法。词章如上所述,暂且不论,观梁任公之研究,遍布文学、历史、佛学等领域,均首重考据,必将所研究之内容旁征博引,涉猎诸家学说,考证其真伪、时序,然后方归纳总结得出其结论。更重要的是,梁氏于考据之后,尤重视作品之内在价值。简而言之,梁启超关于中国文学之研究成果不同于时人者多多,即使与现阶段之诸多专家教授之文学史之介绍,仍具有许多需重新审视之价值。

若要详细介绍梁任公之文学研究成果,非皇皇然巨著不可,然则限于篇幅,当抽其特点,以便管中窥豹,一来更多了解其人其情,二来纠正今人诸多对中国文学作品之常识性误读之处。研究中国文学史,当从《诗经》、《楚辞》始。如《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三百篇变而古诗,古诗变而近体,近体变而词,词变而曲,层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可为中国文学发展之总括。梁启超别开一面,从大量史书如《礼记》、《尚书》、《史记》、《吴越春秋》等发掘多首民间歌谣,统而论之,并与《诗经》、《楚辞》相互补注,乃其发明也。而常人所理解之《诗经》,统统以为乃民间歌谣,梁启超引用《毛传》中“合乐曰歌,徒歌曰谣”,阐述歌与谣之间的演变关系,指出“凡歌必先起于徒歌,有音乐家出,入乐者即为后世之乐府也”。指出诗经到乐府之转变。同时,梁启超指出,“不歌而诵”也是诗之一体,并指出“二雅”其实乃不歌而诵之诗。后期,经孔子“弦而歌之”,即为乐府之发端之一脉。

历代关于中国文学之研究,在我看来,大概有以下几个思路:以《五经》为本,作注、笺、疏、正义等,比如,《诗经》初始流传今文有齐、鲁、韩三家,而后毛亨、毛苌别立古文《毛传》,唐孔颖达作《毛诗正义》等。刘勰《文心雕龙》以五经为宗,兼论及文学之流变、体裁、笔法、风骨等,实质以探讨文学作品之内在规律;而钟嵘《诗品》、陆机《文赋》、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等则或以才性论之,或以文章之特点论之;另一支研究思路则专注音、韵、声、律等,比如曹魏时李登撰《声类》十卷,东晋吕静撰《韵集》六卷,宫、商、角、徵、羽各一卷,唐孙愐修订《唐韵》,此后经宋邵雍等人,到明清时黄宗羲、顾炎武、段玉裁、王念孙等人孜孜考证,乃大成之;而诸多文人墨客,则往往以己之个性论诗文之长短,比如苏轼、王安石、李清照等。

梁启超不同于以上各家,其着力于史料中搜异补缺。一般而言,中国文学自《诗经》起,受楚辞影响而成汉赋,继之者五言,五言不足以表情达意而后七言方盛。梁氏考证指出,实七言之出现早于五言,并指出战国至西汉时多首七言诗鼻祖,比如《楚辞·招魂》、《荀子·成相篇》、秦时史游作《急就章》等。此处,可以发现梁启超研究文学作品之眼界,不仅仅局限于后人称之为纯文学作品,除搜集各地民歌民谣者外,还能将史书中具韵文者统统拿来比较,可谓别开生面,如其从《论语》、《孟子》、《列子》、《管子》、《庄子》等多处举例,以说明从西周至汉魏间诗歌之流变。

《虞书》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文心雕龙·乐府第七》进而言:“乐府者,声依永,律和声也。”指出乐府诗乃和声而成律。后人常以为“平仄为律”,实乃大偏矣!今人常以为古之诗歌,俱能入乐,尤其是平仄与音乐必能对应,其实,根据梁启超考证,乐府诗歌起于西汉,魏晋大盛,乃可合乐而歌,反而不讲究平仄对仗关系。而后近体诗之平仄对仗,反而常常不能入乐而歌。当然,后人刘永济先生在《词论》中也提及此处,今人常误会两者之区别,故而在此略提之。

梁任公参考郑樵《通志·二十略》对乐府的分类,对郭茂倩所编著之《乐府诗集》进行了重新梳理与研究。这里不再一一列举,有兴趣者可参看其在《古歌谣与乐府》第三章。

至于宋词之起源,宋人以为起于唐朝之不同时期,根据梁启超之介绍,陆游认为起于晚唐,陆游在《渭南文集》卷十四《长短句序》中说道:“依声制词,起于唐之季世。”李清照在《词论》中说道:“乐府声诗并著,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说道:“诗之外又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大概意思是说,除部分乐府诗以外,律诗因不便于吟唱,便裁剪反复以便于入乐而歌,至中唐时,直接以乐填词,乃词之发端也。但是根据梁氏考证,宋词实乃起于南北朝,并举梁武帝《江南弄》“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受蹀躞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踯躅”等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