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学术思想总论

二、马一浮学术思想总论

今人言马子乃儒家三圣之一,将其列为儒家之代表,从马一浮精通并推崇儒家学说与理念而言,当有其理。然,若将其学问仅仅归结为儒学,则大可商榷。马子之学,实乃通天人之际,明古今之变。其对先秦诸子学说、宋明理学、佛道思想均有着极高的造诣,而其对西方诸学之解读犹如拨云见日,无奈时至今日,能真正理解其全体大用者,凤毛麟角。欲知其学术思想,我们可以从其对学术思想之评判入手,马一浮在《泰和会语》中楷定国学名义一篇中,首先给出“学”之解读:

大凡一切学术,皆由思考而起,故曰学源于思。思考所得,必用名言,始能诠表。名言即是文字,名是能诠,思是所诠。凡安立一种名言,必使本身所含摄之义理,明白昭晰。使人能喻,谓之教体。必先喻诸己,而后能喻人。因人所己喻,而告之以所未喻。才明彼,即晓此……故学必读书穷理。书是名言,即是能诠。理是所诠,亦曰格物致知。物是一切事物之理,知即思考之功。《易系词传》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换言之,即是于一切事物,表里洞然,更无暌隔,说与他人,亦使各各互相晓了。如是,乃可通天下之志。如是,方名为学。

马氏以上言语,利用“能”、“所”等佛教概念,贯通易经之旨,阐明所有学问乃思考所得,而其中之言语,与朱子颇相似,归结为心,则看出其打通王朱之学之举重若轻之态。马一浮再言:

语曰:“举网者,必提其纲。振衣者,必挈其领。”先须识得纲领,然后可及其条目。前讲六艺之教,可以该摄一切学术,这是一个总纲。真是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学者须知,六艺本是吾人性分内所具的事,不是圣人旋安排出来。吾人性量本来广大,性德本来具足,故六艺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性外无道也。

史学大家吕思勉在《理学纲要》绪论中言哲学之兴起在于人之思,可与马子之说比对参详:

哲学非绝人之事也。凡人所为,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即哲学之端也……。若深思之,则我之所以处此,与此事之究须措置与否,乃皆由可疑。恒人为眼前事物所困,随事应付且不暇,更何暇游心于远着;又必有因性之所近,遇事辄喜思索者。乃取恒人所不暇深思,及其困于智力,不能深思之端;而一一深思之,而哲学于是乎起亦。

以上吕氏所言,一明哲学由于人之思,二明哲学乃高明之人之见解,于中国古人言之,则圣贤所创,与所谓劳动人民之创造之说相异也,正与马子之说若合符节。

以上马氏言论,可谓秉承儒家之宗旨,贯穿佛门之真如。所谓学问,当从心中流出,而言人人性德俱足,乃其学问之解读,不仅仅停留于知识之层面,当躬身实践反身而诚之结果。从此论点出发,马氏认为中国固有之学也即国学可统摄于六艺之中,马子所谓六艺,即儒家经典《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经典,非后人所谓礼、乐、射、御、书、数之六种技艺。马一浮游学欧美、东渡扶桑,最后再反观佛教大典,何以最后将儒家经典视为可统摄天下一切学问之源,其根据何在?其方法若何?我们可以从马一浮的讲话中一窥端倪。

马一浮首先楷定国学之名义:“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其次引用《庄子天下篇》:“《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马一浮从三个方面论述六艺该摄一切学问,一曰六艺统诸子,二曰六艺统四部,三曰六艺统西学。今略加引用,以明其旨归。

马一浮在《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中言:

《汉志》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其实九家之中,举其要者,不过五家,儒、墨、名、法、道是已。出于王官之说,不可依据,今所不用(作者注:此处与胡适诸子不出王官论同)。

不通六艺,不名为儒。墨家统于礼,名法亦统于礼,道家统于《易》。判其得失,分为四句:一得多失多;二得多失少;三得少失多;四得少失少。例如:道家体大,观变最深。故老子得于《易》为多,而流为阴谋,其失亦多,《易》之失,贼也(贼训害)。《庄子·齐物》好为无端崖之辞,以天下不可与庄语。得于《乐》之意为多,而不免流荡,亦是得多失多。《乐》之失,奢也(奢是侈大之意)。墨子虽非乐,而《兼爱》、《尚同》实出于《乐》。《节用》、《尊天》、《明鬼》出于礼,而短丧又与礼悖。《墨经》难读,又兼名家,亦出于《礼》。如墨子之于礼乐,是得少失多也。法家往往兼道家言。如《管子》、《汉志》本在道家。韩非亦有《解老》、《喻老》,自托于道。其与《礼》《易》,亦是得少失多。余如惠施、公孙龙子之流,虽及其辩,无益于道,可谓得少失少。其得多失少者,唯有荀卿。荀本儒家,身通六艺,而言性恶,法后王,是其失也。若诬与乱之失,纵横家兼而有之。然其谈王伯皆游词,实无所得。故不足判。杂家亦是得少失少。农家与阴阳家,虽出于《礼》与《易》,末流益卑陋无足判。观于五家之得失,可知其学皆统于六艺,而诸子学之名,可不立也。

以上为马一浮关于六艺之学可统摄诸子之说,此处需要注意的是,马一浮关于六艺统摄诸子学说,并非否定诸子学说之价值,而是从学说之根本上而言,六艺即《诗》、《书》、《礼》、《易》、《乐》、《春秋》,其宗旨可为诸子学说之依据,马一浮以六艺之学统摄诸子,可谓其学术思想之自然表现。因马一浮谓所有学术,莫过于“学”及“思”,而“学”“思”当乃心之作用而已。六艺之学,乃圣人心性之自然流露,人人性德自俱,其中之偏失,则有诸子思想之形成。此乃马氏论说之逻辑。而关于六艺统摄四部之说(作者注:所谓四部,即经史子集之学术分类法,马氏认为初见于《随志》,其实在曹魏时即已提出,后期成中国固有学术分说之传统),马子言:

今定经部(作者注:明清时期指《十三经》之书)为宗经论、释经论二部,皆统于经,则秩然矣(马子按:宗经、释经区分,本义学家判佛书名目,然此土与彼土著述,大体实相通,此亦门庭施设,自然成此二例,非是强为差排,诸生勿疑为创见。孔子晚而系《易》,《十翼》之文,便开此二例,《彖》、《象》、《文言》、《说卦》是释经,《系传》、《序卦》、《杂卦》是宗经。)。六艺之旨,散在《论语》,而总在《孝经》,是为宗经论。孟子及二戴所采曾子、子思子、公孙尼子诸篇,同为宗经论。《仪礼丧服传》,子夏所作,是为释经论。《三传》及《尔雅》。亦同为释经论。《礼记》不尽是传,有宗有释。《说文》附于《尔雅》,本保氏教国子以六书之遗。如是,则经学、小学之名,可不立也。诸子统于六艺,已见前文。其次言史,司马迁作《史记》,自附于《春秋》,《班志》因之。纪传虽有史公所创,实兼用编年之法。多录诏令、奏议,则亦《尚书》之遗意。诸志特详典制,则出于《礼》。如地理志祖《禹贡》,职官志祖《周官》,准此可推,纪事本末,则《左氏》之遗则也。史学巨制,莫如《通典》、《通志》、《通考》,世称三通。然当并《通鉴》计之为四通。编年记事,出于《春秋》;多存论议,出于《尚书》。记典制者出于《礼》。而判其失亦有三:曰诬、曰烦、曰乱。知此则知诸史悉统于《书》、《礼》、《春秋》。而史学之名,可不立也。

以上乃马子关于经、史之学可统摄于六艺之论。再看看马子关于集部之学统摄于六艺之学之论:

其次言集部。文章体制,流别虽繁,皆统于《诗》、《书》。《汉志》犹知此意。故单出诗赋略,便已摄尽。六朝以有韵为文,无韵为笔;后世复分骈散,并陋之见。《诗》以道志,《书》以道事,文章虽极其变,不出此二门。志有深浅,故言有粗妙。事有得失,故言有纯驳……唐以后集部书充栋。其可存者,一代不过数人。至其流变,不可胜言。今不具讲。但直抉根源,欲使诸生知其体要咸统于《诗》、《书》,如是则知一切文学,皆诗教、书教之遗,而集部之名可不立也。

以上关于马子六艺学说可该摄国学之论说,从来争议颇大,当不知马氏之旨而已,欲明了其宗旨,可从两个角度理解,其一为中国固有学问之渊源之角度而言,六艺当为学说之源。其二从学术发展之内在逻辑言之,六艺其实已经提出来几乎国学所有学术体系的根本性问题。当然,仅仅从此两个角度仍然不够全面准确。何以故?马子在《论六艺统摄于一心》中言:

吾人性量本来广大,性德本来具足,故六艺之道,即是此性德中自然流出的,性外无道也。从来说性德者,举一全该则曰仁。开而为二,则为仁知,为仁义。开而为三,则为知仁勇。开而为四,则为仁义礼知。开而为五,则加信而为五常。开而为六,则并知仁圣义中和而为六德。就其真实无妄言之,则曰至诚。就其理至极言之,则曰至善。故一德可备万行,万行不离一德。知是仁中自有分别者,勇是仁中之有果决者,义是仁中之有断制者,礼是仁中之有节文者。信即实在之谓,圣则通达之称。中则不偏之体,和则顺应之用。皆是吾人自心本具的……。此理自然流出诸德,故亦名曰天德。见诸行事则为王道。六艺者,即此天德、王道之所表显。故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圣人以何圣?圣于六艺而已。学者于何学,学于六艺而已。大哉!六艺之为道。大哉!一心之为德。学者于此,可不尽心乎哉!

明儒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七《九流绪论上》言诸子学说与六艺之关系,可兹参详比对,以明古今大儒之所同也:

今读诸家之书,若儒、若墨、名法、纵横亡论,至道家习尚玄虚,蔑其礼教,阴阳、农圃浅机僻数,人所见窥,而道则以濡弱谦下附于尧之克让,清静恬漠合于舜之无为,阴阳则《泰素》以五行称皇帝,田圃则许行以并耕称神农,当时九家者流其旨概如此。第自儒术而外以概六经,皆一偏一曲,大道弗由钧也。

从以上马子言论,可知其所言之一切学问,最后归结为至善至德而已,而于此目的,当求之于六艺可解也!此与康德所言之纯粹理性到实践理性之进阶,不一同乎?故而,马子言西来之一切学问皆可统摄于六艺之中。马子言:

六艺,不唯统摄中土一切学术,亦可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举其大概言之,如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马注: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董生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如今治社会科学者,亦须明自然科学,其理一也。

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也。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利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大小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礼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由《春秋》之意。

或曰马一浮之以一心统六艺,六艺统一切学问为泥古之举,实则不然,此处可证于马子之回答:

六艺之道是前进的,绝不是倒退的,切勿误为开倒车。是日新的,绝不是腐旧的,切勿误为重保守。是普遍的,是平民的,绝不是独裁的,不是贵族的,切勿误为封建思想。要说解放,这才是真正的解放。要说自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要说平等,这才是真正的平等。西方哲人所说的真善美,皆包含于六艺之中。《诗》、《书》是至善,《礼》、《乐》是至美,《易》、《春秋》是至真。《诗》教主仁,《书》教主智,合仁与智,岂不是至善么?《礼》是大序,《乐》是大和,合序与和,岂不是至美么?《易》穷神知化,显天道之常,《春秋》正名拨乱,示人道之正,合正与常,岂不是至真么?诸生若于六艺之道,深造有得,真是左右逢源,万物皆备。所谓尽虚空,遍法界,尽未来际,更无有一事一理,能出于六艺之外者也。吾敢断言:天地一日不毁,人心一日不灭,则六艺之道炳然常存。世界上一切文化最后之归宿,必归于六艺。而有资格为此文化之领导者,则中国也。今人舍弃自己无上之家珍,而拾人之土苴续余以为宝,自居于下劣,而奉西洋人为神圣,其非至愚而可哀?

——马一浮《论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

今人常常以为六艺之学乃封建糟粕,乃统治者之工具,实乃不知其理而妄加揣测之结果也。儒家言必称三代,乃民主精神之写照也!儒家强调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乃现今正义、公平之本质也!儒家言世事变化统摄于《易》之大道,乃今天社会历史经济诸学科之根本原理也。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即是西方诸圣哲,其原理必同,岂需辩乎?今之浅薄狭隘之徒,以利益之学扰乱世风人心而不知,与六艺之道背道而驰,恬不为耻,反以为荣,悲哉!马子言论当于下文详细剖析解读,而马子之明心可鉴,其包容涵盖全世界之一切学问于六艺之中,当有其深层之考量,同时也乃其性德自然流露之举,此需明辨,不可以纯粹之民族主义一言而曲解之。再证于马子以下之文字:

从前论治,犹知以汉唐为卑。今日论治,乃唯以欧美为极。从前犹以管商申韩为浅陋,今日乃以墨索里尼、希特勒为豪杰。以马克思列宁为圣人,今以不暇加以评判。诸生但取六经所称之治道,与今之政论比而观之,则知碔砆不可以为玉,蝘蜒不可以为龙,其相去何啻霄壤也。

——马一浮《为万世开太平》

马一浮学术思想之根本目的当然并非像今人所认为的仅仅是宣传或弘扬中国传统文化而已,其旨明其今日之学术思想之浅陋而欲补救之,同时冀以六艺之学矫正世风之淆乱,正道之不行以及世界人心之歧途也:

信吾国先哲道理之博大精微,信自己身心修养之深切而必要,信吾国学术之定可昌明。不独要措我国家民族于磐石之安,且当进而使全人类能相生相养,而不致有争夺相杀之事。据此信念,然后可以讲国学。

——马一浮《泰和会语》

概而言之,马子学术思想可谓一切学问可统摄于六艺之中,而六艺本于一心,需学与思而后体焉。此乃马子学术之根本,下文当明辨之。欲知马子学术之何以成,当诉诸于马氏之学问精神与求学之道,下面简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