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之中西哲学比较研究
宗白华对哲学之研究,不仅仅停留在西哲之历史与流派之梳理,其于1928年到1930年间之读书笔记包含了大量的中西哲比较方面的研究,宗氏尤其是对中西哲学之路径有着清晰之思路,并溯本追源,以希腊哲学与儒道思想进行比较,提出许多独创性之贡献,首先我们看看宗氏对中西哲学路径之比较:
西洋化“命运”为命定之自然律。中国推天人合一于“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之形上境!柏拉图则欲融化两境以成其大!
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希腊哲学家常为小国立法以代神权(故柏拉图哲学以立法归结),测量地形以建立几何学,其理智精神于欲摧毁宗教(多种不道德),以“纯理性”代多元的人格化之神祗。以逻辑论证代神们的启示(其神们本太人类化,为哲人道德标准所轻视)。希腊哲学出发于宗教与哲学之对立(苏格拉底死于此)。两趋极端。而哲学遂走上“纯逻辑”、“纯数理”、“纯科学化”之路线。而“纯理界”、“美界”的鸿沟始终无法打通。至Spinoza,遂崇此“纯理境”为神。Leibniz欲勉强沟通两方。笛卡尔,欲以批评及怀疑为方法,以建立理性之根基。
正由于中西哲学路径之不同,宗白华指出,希腊走上了“纯理”之路,比如,泰勒斯认为水乃万物之源,中国先哲则以水喻道;毕达哥拉斯以“数”代乐,“中国的‘数’为‘生成的’、‘变化的’、‘象征意味的’‘流动性的、意义性、价值性’,”(见宗白华《形而上》)。因此,“中国之数,遂成为生命变化妙理之‘象’矣!”(同上)。通过对希腊几何学、毕达哥拉斯理论以及中国《周易》之研究与比较,宗白华更进一步指出中西哲学之差异:
中国出发于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之易传哲学与出发于心性命道之孟子哲学,可以贯通一气,而纯数理之学遂衰而科学不立。
西洋出发于几何学天文学之理数的唯物宇宙观与逻辑体系,罗马法律可以贯通,但此理数世界与心性界,价值界,伦理界,美学界,终难打通。而此遂构成西洋哲学之内在矛盾及学说分歧对立之主因。
当然,宗白华所言之西哲本身的矛盾与冲突源于希腊哲学思想,也就是源于当时之先哲之观念与理论之不同,宗氏也清醒地看到了西方哲学即是在古希腊时期,也力图融合其间之矛盾,尤以柏拉图与亚氏为代表,宗氏言:
柏拉图努力于通贯伦理美学之“法象”与数理界之“理型”,故既于中年以“至善”为法象界之主,而晚年又谓“Ideen sind Zahalen”(观念即是数量)“象即数也”。亚氏引“法象界”之“形式”入于物质的可能性界,遂能贯通上下,以解释生成之境,最近于中国的中庸。而数理之境亦遂被忽视。亚氏支配西方一千年,文艺复兴遂重振柏拉图数理哲学之精神。
宗白华以上对西方哲学历程之概述,大而论之,当可成立,唯其关于柏拉图与亚氏之学之关系,似有不妥之处。盖柏拉图发明“理念”,认其为宇宙之本体,而此种理念,如其在《迈蒂欧篇》中以数、几何形状等作为其物质世界之理念形态,而在《理想国》中,则以记录苏格拉底对话阐发理念之于社会正义之实现等。而亚氏无非是柏拉图之后希腊哲学之集大成者,其逻辑学、物理学、形而上学等可谓西方学术分科之始。中世纪之神学观念以亚氏理论为核心,重点阐明上帝之绝对。后期重返柏拉图,更主要的是人文精神之回归,并非简单地以数理哲学精神之回归。关于中世纪哲学与希腊哲学之间之演变以及内在关系,可参考法国哲学家吉尔松《中世纪哲学》等。
其次,我们看看宗白华对《周易》之分析,以及对革卦与鼎卦之解析,以说明中国儒家之时空观与西哲之不同。
中国哲学既非“几何空间”之哲学,亦非“纯粹时间”(柏格森)之哲学,乃“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也。纯粹空间之几何学、数理境,抹杀了时间,柏格森乃提出“纯粹时间”以抗之。近代物理学时空(仍为时间之空间化!)合体之四进向世界,皆为理智抽象之业绩。时空之“具体的全景”,乃四时之序,春夏秋冬、东南西北之合奏的历律也,斯即“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之具体的全景也。“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贵;(充实之美)备物致用,立成器以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以制器者尚其象。”象即中国形上之道也。
——宗白华《形上学》中国八卦: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
以上宗氏从周易之时空观出发,指出中西时空观念的不同,西方科学直接导自其自然哲学,正是因为其纯理与逻辑,时间与空间之分门别类之研究,方成为西方科学之基础观念。现代西方之时空观可谓随着其量子力学以及宇宙物理学之进步有较为显著之改变,有兴趣者可参看霍金《大设计》一书,无疑为西方哲学与科学之标杆性读物焉。此处不再详论。而关于中国八卦所导致的历律哲学,以及革卦与鼎卦所代表的时空观,宗白华言:
(鼎)《象》曰:“君子以正位凝命。”此中国空间天地定位之意象,表示于器中,显示“生命中天则(天序天秩)之凝定。”以器为载道之象,条例而生生。……希腊几何学求空间之正位而已。中国则求正位凝命,是即生命之空间化,法则化,典型化。亦为空间之生命化,意义化,表情化。空间与生命打通,亦即与时间打通矣。正位:序秩之命;凝命,中和之象。鼎有新义,盛义。《易。杂卦传》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以上宗氏所言之“革故鼎新”之意,实乃中国文化中形上之道与形下之器之统一。盖中国哲学,其道德的、伦理的、知识的往往涵括一起,成为一不可分割之整体。宗氏虽从时间空间之观点之角度而展开,寔足以认为中国哲学之道德境界智慧之形上学与厚生利用之实践形下学之统一,宗氏之旨趣当作如是观。
再次,在以上对中西哲学之比较中,宗白华指出西洋着重于概念世界,中国则体现为象征世界。并且用庄子之《知北游》篇作其补注: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
——庄子《知北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