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学术体系之核心思想
我们首先看看熊十力思想之流变,熊氏在《体用论》、《十力语要》、《新唯识论》等书中均有所述及,今但取《体用论》序言中熊氏之自叙:
清季,义和团事变后,中国文化崩溃之兆已至。余深有感,少时参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专研中国哲学思想。汉学宋学两途,余皆不契。求之六经,则当时弗能辩窜乱,屏专注。竟妄诋六经为拥护帝制之书,余乃取向佛法一路。直从大乘有宗唯识论入手,未及舍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观空之学为归宿。后乃反求诸己,忽有悟于《大易》而体用之意,上考之《变经》(作者注:指《易经》)而无疑。
熊氏思想之核心,本在体用一说,故而其《体用论》一书最能阐发其旨,今以此为主,参之以《明心篇》、《乾坤衍》两书共探究竟,以明熊氏之核心也。
熊氏首先辨析老佛二氏之不当,回归儒家《周易》,汇通儒佛道,阐发其大道之见。熊氏前述批驳佛氏已作介绍,故而此处略举其批驳老氏之言:
老庄言道,犹未有真见,略具其谬。老言混成,归本虚无,此大谬一也……。老庄皆以为,道是超乎于万物之上。倘真知体用不二,则道即是万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万物之上乎?此其大谬二也。道家偏向虚静中领悟道。此与《大易》从刚健、变动的角度指点,令人悟此实体者,便极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为用,虽忿嫉统治阶层而不敢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谬三也。
熊氏以上对老庄之抨击,未必成立,此乃熊氏破之未成之所在,但我们此处谨需注意熊氏所注重及所阐发之体用不二、刚健变动之原则足矣。关于老庄哲学,古来论述者多多,然就关于儒道汇通者,则相对少之又少,此处吾列举清人宋翔凤在《过庭录》卷十二老子一节中论述,可兹参正对比,以为全面解读熊氏思想之资助也:
老子著书,以明皇帝自然之治,即礼运篇所谓,大道之行,故先道德而后仁义,孔子定六经,明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之治,即礼运所谓。大道即隐,天下为家,故申明仁义礼知之救斯世也,故黄老之学,与孔子之徒,相为表里者也。
宋翔凤以上儒道汇通之言,虽未阐明儒道关于世界本体之区别,然就其功用而言,“道”之一词,并非熊氏所认为之单纯指世界之本体,也就是说并非老庄不知“体用不二”之理,只不过儒道两家各有所重而已,此处即可知熊氏之偏颇,他处不论,仅此一例可知熊氏之批老庄之不成。但熊氏宗归《周易》,举其体用不二之思想,毕竟自称一体,熊氏言体用之义者有以下几点:
1.实体具有心灵、生命、物质等复杂性,非单纯性。
2.实体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不居的。
3.公用者,即依实体的变动不居,现作万行,而名之曰功用。
4.实体本有物质、心灵等复杂性,是其内部有两性相反,所以起变动而成功用。功用有心灵、物质两方面,因其实体有此两性故。
5.功用的心、物两方,一名为翕,一名为辟。翕是化成物,不守其本体。辟是不化为物,保持其本体的刚健、昭明、纯粹诸德。
6.翕、辟虽相反,而心则统御乎物,遂能转物而归合一,故相反所以相成。
以上熊氏所言,足可明了其体用不二之核心,即流行见本体之主张,然诉之于西学者,如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等诸方面,盖当何解也?中西之大别者,则在于中学不同于西方学术之分科之细,强调文史哲之统一,宇宙、人生、认识必融为一体。质是故,对国学诸大家者,若纯以西学之体系评析,则流于浅薄与碎屑。但西学之学,毕竟数千年而有成,自有其合理之价值,从此意义言,今日之学术,必不可舍弃西学而独尊中学,此乃当然之理。合理的办法即是融通其间而言之有据,熊氏当然理解西方诸学之利弊,信手拈来,融通其间,将其体用不二之系统与西方诸学派之根本融通有余。简而言之,熊十力认为就宇宙论而言,则西方哲学“唯心”与“唯物”均偏执一隅,不能反映世界之本质与宇宙之来源。就人生论而言,西方之乐观、悲观之论皆不足取,应代之以儒家之刚健之精神,因其刚健而变动不居乃本体之功用,可遍布四海而皆准也。就认识论而言,熊十力认为孔子学说本推崇“格物致知”,言孔子从来不反对知识之追求,而所有知识之取得,莫不是反求本性,灵性自动,智之发觉而得焉。从知与智之区别而言,则智乃知之前提,与其反躬自身,去其习染方可得焉,知识者,不过是智之运用,接于物而后有成,乃自性之展现也。以上诸论,可见于熊氏《体用论》、《明心篇》等。深思善学者可揣而思之,悉心默受,感而知之可也。非单独以逻辑胜用者也。除此而外,熊十力对进化论也进行了有力之批判,认为进化论言人类之进化,自无机而有机,自动物而人类,缺少人类心灵意识之有力说明,因其认为,若据进化论而言,人类心灵与物质世界迥然有别,何能无中生有,故而进化论必不成立。熊氏对老庄哲学以及佛氏之批判虽多有不当,然其对西学之批判与融合,则理有所居,破之有成。其统摄西方之学于其体系中之评述,甚为精炼,此处不再详论。
熊十力于《乾坤衍》一书中,利用乾坤两卦彖辞之解读,进一步阐述其体用不二之理,熊氏并从《周易》吸收其辨证思想以及宇宙论之观点,以作其学术思想之支柱,借以对其翕闢成转变之铺开之根据,熊氏言:
孔子《周易》本以乾阳坤阴,相反相成为其根本原则。但与此原则密切相关者,更有乾阳统坤阴,坤阴承乾阳更大原则……。
综前所述,乾道变化一语,即含坤道。何以故?变化二字,明明将乾坤并举,已说在前。乾坤异性,而相反相成。乾起变导坤,坤承乾而化,其要在遵循天统坤之天则。乾不可不健而又健,坤不可失其顺也。乾以健统坤,不任坤之反动。(熊注:任者,放纵之谓,犹俗云听之也。不任其反动,则乾必开导其纯粹中正诸德以开导坤。否则,无以统坤也。)坤以顺承乾,即与乾同功,遂有乾坤合一,保固太和之利。征诸人事,固如是。上穷造化之理,乾以刚健、中正、纯粹之德,主导乎坤。坤承乾起化,而与乾合德,是为太和。宇宙由物质层转化为生命层,由生命层转化为心灵层,则乾统坤,坤承乾,性灵统物质,物质随心灵而转,实事足征。乃至人生,百体之动,一切率由乎性而莫敢违乾道之大正。
此段论述,乃熊氏利用乾坤性质说明转变之理,正可以与其翕闢相佐证,而乾坤之于熊氏之最大贡献者,不仅仅在其强调变化及相反相成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其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熊氏翕闢观念之单薄,也使其相反相成之变化乃世界本性,而其中之分和冲突等,正可籍以《周易》乾坤两卦之含义在宇宙、人生、伦理等诸种方面得以统一与整合,以成其体用不二理论之最大支柱。
总而言之,熊氏大开大合,创体用不二之法门,以佛教空宗“诸行无常”及《周易》乾坤两卦之彖辞为其支撑之两翼,提翕闢概念成其转变并赋之以功用之内涵,其核心思想可谓融释儒之核心,创近现代独具特色之中国哲学体系,于中国与西方碰撞交融之时代,挖掘中国固有文化之内在价值,其意义不可谓不大,然何以熊氏能高蹈于斯,愤而向上,必有其独特之精神气概,关于熊氏精神特质与其学术思想之关系,以下略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