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的六艺贯通之学
以上所言乃从横向而言马子六艺汇通之学,本部分则从纵向角度探讨马子关于六艺的贯通之学。马子以为所有学术思想本于一心,而六艺乃人心本来所具,故而可贯通一切学问。然六艺之学,从孔子编纂起,历代注疏经解者不乏其人,诸多鸿儒博学之士,各自成说,立家立派,众说纷纭,如何贯通期间,去伪存真,得其正解?此乃马子用力所在,马子对历代儒学大家学问举重若轻,辩证其间,贯通诸多大家学问于一炉,回归正途,功莫大焉。
1.马一浮六艺贯通之学旨
此处率先引用马子在《对毕业诸生演词》,看看马子关于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之间的关系,以明了马子学术思想贯通之主旨:
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从闻见得来的是知识。由自己体究,能将各种知识融会贯通,成立一个体系,名为思想。孔子所谓知,即是指此思想体系而言。人生的内部是思想,其发现于外的便是言行。故孔子先说知言行。知是体,言行是用也。依今时语,便云思想、行为、言论。思想之涵养愈深厚愈充实,则其表现出来的行为言论愈光大,不是空虚贫乏……。此本通三世说。今为易于明僚,故不妨以三世分说之。吾人对于过去事实,贵在记忆判断,是纯属于知。对于现在,不仅判断,却要据自己判断去实行,故属于行的多。对于未来,所付责任较重,乃是本于自己所知所行,以为后来做先导,是属于言的较多。故学者须具有三种力量。
一、认识过去。历史之演变,只是心理之变现。因为万事皆根于心,其动机往往始于一二人,其后遂成为风俗。换言之,即成为社会一般意识。故一人之谬误,可以造成举世之谬误。反之,一人思想正确,亦可影响到群众思想,使皆归于正确。吾人观察过去之事实,显然是如此。所以要审其所知,就是要思想正确,不可陷于谬误。
二、判别现在。近来有一种流行语,名为现实主义。其实,即是乡原之典型。乡原之人生哲学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他只是人云亦云,于现在事实,盲目地予以承认,更不加以辨别。此种人是无思想的。其唯一心理,就是崇拜势力,势力高于一切,遂使正义公理无复存在。于是言正义公理者,便成为理想主义。若人类良知未泯,正义公理终不可亡。不为何等势力所屈服,则必不承认现实主义,而努力于理想主义始。因现实主义即是势力主义,而理想主义乃理性主义也。所以要审其所由,就是行为要从理性出发,判断是非,不稍假借,不依违两可,方有刚明气分,不堕柔暗。宁可被人目为理想主义,不可一味承认现实,为势力所屈……
三、创造未来。凡自然界、人事界一切现象,皆不能外于因果律。决无无因而至之事,现在事实是果。其所以致此者则必有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这便是因。因有远有近。近因,在十年、二十年前。远因,或在一二百年以上。由于过于之因,所以成现在之果。现在为因,未来亦必有果……。未来之果如何,即系于现在吾人所造之因如何,因果是决不相违的。此种思想,表现出来的就是言论,所以要审其所谓。所以,即是所向往的。吾人今日言论,皆可影响未来,故必须选择精当,不可轻易出之。因其对于未来所负之责,是最重的。这是审其所谓。
诸君明此三义,便知认识过去,要审其所知。判别现在,要审其所由。创造未来,要审其所谓。具此三种能力,方可负起复兴民族之责任。《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是审其知之至也。“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是审其行之至也。诸生勉之。如此,不独为一国之善土,可以为领导民众之君子矣。
从以上马子言论,可知马子学问,完全不是某些人所言的“文化保守主义”亦或“文化专制主义”(作者注:朱维铮语)。马子所言学问,从过去、现在、未来之时间维度而言,完全是一种开放的心态及气度。而马子所言学问之出发点,一心而已;学问之目的,乃在于“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当然并非崇尚虚无与清高,乃殷殷于学问之终极目的。而关于此,则必须了解历史上大哲圣贤之解读与心得,融会贯通,方能“唯深唯几”,马子对于历代大家学说之认识,同时代之中国,几乎无人能及,故而,此部分探讨马子从时间维度,也就是说从纵向的角度对六艺之学的贯通能力及其精湛言论。
2.汉儒优劣之解读
马一浮关于六艺的贯通之说,几乎章章具显,比比皆是。今不胜枚举,略选其一二,明其贯通之旨而已。
关于六艺,历代儒家解说纷繁,清儒又分汉宋两派,常常彼此攻讦,莫衷一是。而汉儒之经解、唐人之注疏、宋明之解读各有其特点,后人常常不明其理,独尊一家者多多,马一浮在《读书法》中明了先秦诸子到汉宋诸家之特征,并对历代大贤鸿儒之界说独领风骚,指出后世儒者之弊端,显示其贯通历代博学鸿儒之高见与举重若轻之能力。马一浮言:
《汉书·艺文志》曰:“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艺,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是故日用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经立也。”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此学者之大患也。此见西汉治经,成为博士之业,末流之蔽,已是如此异乎《学记》之言矣。此正《学记》所谓“呻其佔毕,多其讯”者。乃适为教之所由废也。汉初,说诗者或能为雅,而不能为颂。其后,专注一经,守其师说,各自名家……。武帝末,壁中古文已出,而未得立于学官。至平帝时,始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左氏春秋》。刘歆让太常博士书,极论诸儒博士,不肯置对,专己守残。挟恐见破之私意,而亡从善服义之公心。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此今古文门户相争之由来也。此局过之一例也。及东汉末,郑君承贾、马之后,编注群经,始今古文并用。庶几能通着,而或讥其坏乱家法。迄于清之季世,今文学复兴,而治古文学者亦并立不相下,各守封疆,仍失之局……。汉宋之争,亦复类此。为汉学者,诋宋儒为空疏。为宋学者,亦鄙汉儒为固蔽。此皆门户之见,与经术无关,知以义理为主,则知分今古汉宋为陋矣。然微言绝而大义乖……自古已然……。故道术裂而为方术,斯有异家之称。刘向叙九流言九家者,皆六艺之支与流裔,礼失而求诸野……。其实末流之争,皆与其所从出者了无干涉。
以上马氏所言,乃从儒学整体而言之,反对对儒家学说之割裂与曲解而已,此乃马子提纲之言,然学术之发展,必经历细化、分科之过程,马子所言之重点,当理解为其欲回归儒家之义理之途之明证。其中“此皆门户之见,与经术无关,知以义理为主,则知分今古汉宋为陋矣”一句乃为上段文字之重点,也可看出马一浮对儒家历代学术贯通之旨。对于历代儒学大家,马子实则尊崇有加,并对其中义理之明多有阐释,不可理解为马子对历代大家之反对,此点尤需注意。
马一浮对汉儒之解读,包括马融、郑玄等诸家,而对于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则取精用弘,以下为马子关于汉儒解说儒家之略说:
马一浮在《论语大义——诗教》中言:
《乐》为阳,《礼》为阴。《诗》为阳,《书》为阴。《乐》以配圣,《诗》以配仁,《礼》以配义,《书》以配智。故《乡饮酒义》曰:“天子之立:左圣,乡仁;右义,偝智。”(马注:《戴记》作偝藏。)知以藏往,故以藏为智也。“东方者春,春之为言蠢也。产万物者,圣也。南方者夏,夏之为言假也。养之长之假之,仁也。西方者秋,秋之为言楸也。楸之以时察,守义者也。北方者冬,冬之为言终也。终者,藏也。”故四教配四德,四德配四方,四方配四时,莫非《易》也,莫非《春秋》也。以六德言之,即为六艺,《易》配中,《春秋》配和,四德皆统于中和,故四教亦统于《易》、《春秋》。《易》以天道下济人事,《春秋》以人事反之天道,天人一也。道外无事,事外无道,一贯之旨也。又四时为天道、四方为地道,四德为人道,人生于天地之中,法天象地,兼天地之道者也。故曰:“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天大、地大、人亦大,此之谓大义也。”又《乡饮酒义》曰:“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此以卦位言之,即配四隅,卦左阳而右阴也。故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曰极者,至极之名。曰仪、曰象、曰卦者,皆表显之相。其实,皆此性德之流行,一理之著见而已。明乎此,则知六艺不是圣人安排出来。得之,则为六德,失之,则为六失。
从以上马子言论可知,马一浮对儒家的理解并不仅仅限于单纯的义理之学,马一浮对汉儒之学中关于四时、五行配六德之言论,充分说明了马一浮对汉儒的理解,同时引用《春秋》、《周易》以及《尚书》、《礼记》等言论,实质上指出了汉儒的思想渊源,也指出了汉儒解经之一面。我们可以从以下马一浮的言论再证之。马一浮在《孝经大义四释三才》中说到:
西汉诸师《孝经》佚说可考见者,莫如董生。其余则在《孝经纬》。今《繁露·五行对》一篇,说天经地义特详。《白虎通》释五行亦引《孝经》以为说,与董生义同。今节引之。河间献王问温城董君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何谓也?”对曰:“天有五行,木火土金水是也。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为冬,金为秋,土为季夏,火为夏,木为春。春主生,夏主长,季夏主养,秋主收,冬主藏。藏,冬之所成也。是故父之所生,其子长之。父之所长,其子养之。父之所养,其子成之。诸父所为,其子皆奉承而续行之。乃天之道也。此谓孝者,天之经也。地出云为雨,起气为风。风雨者,地之所为。地不敢有其功名,命若从天地者,故曰天风天雨也,莫曰地风地雨也。勤劳在地,名一归于天,故下事上如地事天也。土者,火之子,五行莫贵于土。土于四时无所命者,不与火分功名。忠臣之义,孝子之行,取之土。其义不可以加矣。此谓孝者,地之义也。”此自汉师质朴之说……。《礼运》曰:“人者,五行之秀气,天地之心也。”《太极图说》曰:“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礼运》说最精约,濂溪说又较密耳。
以上马子言孝经大义,以汉宋儒家之解说,明了儒家孝经之根据,乃天道、地道乃至于人道之关系,以五行生克论述人孝道之天理。此乃儒学义理之人伦日用之发端,马子融汉宋儒家之说,归于孝经之旨,明证矣!
再举一例,关于汉儒之德刑之说:
董生说《春秋》义、《孝经》义,皆以阴阳为说,亦用二门。如曰:“天数右阳而不右阴,务德而不务刑。刑之不可任以成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仁,刑谓之逆天,非王道也。此是互夺门。”又曰:“阳为德,阴为刑。反德而顺于德,亦权之类也。是故天以阴为权,以阳为经,阳出而南,阴出而北,经用于盛,权用于末。以此见天之显经隠权,前德而后刑也。此是互存门。”举此一例,其余可推。
——马一浮《孝经大义六原刑》
以上马子所言,阐明董仲舒阴阳配德刑之说,推而广之,则力图让人明了汉儒除将五行之说广泛应用于儒家义理之阐释外,阴阳概念在汉儒中亦有新的发明,汉代儒者,将阴阳五行之概念与儒家仁义礼智信之五常以及五德等联系起来,可谓儒家学说发展之重要过程,并非今人往往简单将其斥之为谶纬之说而轻易否定。当然,马一浮对汉儒学说之弊端也有着清醒地认识,马子言道:
次略明文质损益义。此义在《论语》甚显,而后儒说《春秋》者多为曲说。如言质家亲亲,故兄终弟及。文家尊尊,故立子为长。殷爵三等,周爵五等之类。
——马一浮《论语大义十春秋教下》
以上马子所言,可知其对何休《公羊传解诂》隐公元年之解读,以明殷周之间之皇位继承问题。马子此论,可谓至理。今人常言儒家学说为专职统治之工具,乃对儒家之误读也,而其源头可上溯至汉儒关于王位继承问题的解读,此种解读被历代为数不少之儒者视之为当然之理。马子拨云雾而见青天,力斥其谬,重返孔子所言之内圣外王之道、孟子之贤人当道之理想,也是对中国历代官府所宣传的儒家谬义之批驳,此处甚当注意。除此而外,马子对汉儒经解不当之批判尚有多出处,今摘录一例如下:
孔子谓颜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孟子所谓“禹、稷、颜子、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是也。子莫执中无权,贤于杨墨,孟子恶其害道同于执一,恶乡原,为其阉然媚于世,自以为知权。则曰“君子反经矣”(马子注:反言复也)。《公羊》家说反经为权。或释为反背之反,非。
此乃马子对汉儒解经者之批判。此段最重要的是对“权”与“经”之间的解读,汉儒将“权”与“经”对立起来,显然是对儒家之误读或曲解。所谓“权”者,就儒家之本义而言之,则是“经变”而已,也就是说,不过是因时因地而变以尊经是也,与程子合义,马子此处论述甚详,此处不再详述。
3.汉宋儒学之贯通
马一浮关于儒家六艺贯通之说,比比皆是,几乎篇篇俱有,可参考其《读书法》、《学规》以及六经大义之诸多讲座中,马子首先明了儒学之宗旨与大义,而后去伪存真,将汉儒之阴阳五行、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之内在理路贯通起来。今摘录其《学规》中数言,略作说明,举一反三,可知马一浮贯通宋明道学之迹。
夫率性之谓道,闻道者必其能知性者也。修道之谓教,善教者必其能由道者也。顺其气质以为性,非此所谓率性也。增其习染以为学,非此所谓修道也。气质之偏,物欲之蔽,皆非其性然也。杂于气,染于习,而后有也。必待事为之制,曲为之防,则亦不胜其扞格。童牛之牿,豮豸之牙,则恶无自而生矣。禁于未发以前则易,遏于将萌之际则难。学问之道无他,在变化气质,去其习染而已矣。长善而能救其失,易恶而至其中。失与恶,皆其所自为也。善与中,皆其所自有也……。象山有言:“某无他长,只能识病。”夫因病与药,所以贵医。若乃妄予毒药,益增其病,何以医为?病已不幸,而医复误之,过在医。人若不知医而妄服药,过在病人。至于有病而不自知其为病,屏医恶药,斥识病者为妄,则其可哀也弥甚。人形体有病,则知求医,唯恐其不愈,不可一日安也。心志有病,则昧而不觉,且执以为安,唯恐其或祛,此其为颠倒之见甚明。孟子曰:“指不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岂不信然哉!
以上马一浮所言,表面看来乃修道之言,其实包含了从先秦儒家学说到宋明道学之内在理念。心、性、道、命等乃儒家核心概念。自从孔子六艺著于世,后世关于其中之核心理念代有解读。孟子言性本善,荀子言性本恶,周敦颐倡“无极而太极”之说,实为强调儒家本体之说,张载言理气之分与合,实言万物生长演化之法则,为儒家之以体而用、由用入体之说。朱熹总而括之,继承孟子、周敦颐、张载之说,重审“气质之性”与“本然之性”,“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程朱一派,则注重变化气质、去其习染,由“道问学”而“尊德性”,陆王一派,则强调“明心见性”,由“尊德性”而辅之以“道问学”。宋明道学之理学与心学,其旨归并无不同,乃在“存善去恶”恢复本体之“良知良能”而已。从此意义言,学问之道,在儒家看来,并非以闻见之知为尊,而终极目的则在于德性之发掘,良能之觉照而已。由此可知,马一浮在《学规》中贯通程朱与陆王两派之学,将进德修业之儒家宗旨阐发殆尽,实难得之大儒也!
4.宋儒释例
马一浮关于历代儒家的贯通之说,除综其纲要之说外,在对周敦颐、张载、王阳明、程颐、朱熹学说之解读中,处处显现,乃管中得以窥豹、举一反三之明证也!此乃马子贯通之力于细微处之见证也,今略举二例,读者诸君可触类旁通,进一步了解儒家之渊源流变及其全体大用之妙。马一浮在《横渠四句教》中有言:
为天地立心:《易大传》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剥》、《复》是反对卦。《剥》穷于上,是君子道消。《复》反于下,是君子道长。《伊川易传》以为“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于何见之?于人心一念之善见之。故《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程氏遗书》云:“一日之运,即一岁之运。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盖人心之善断,即是天地之正理。善端既复,则刚浸而长。可止于至善,以立人极,便与天地合德。故仁民爱物,便是为天地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孟子言四端,首举恻隐。若无恻隐,便是麻木不仁,漫无感觉,以下羞恶、辞让、是非,俱无从发出。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学者之事,莫要于识仁、求仁、好仁、恶不仁,能如此,则是为天地立心。
马子此言,以《周易》、《礼运》、孟子四端之说以及程颐语录为参照,直言为天地立心,即是立人心,为仁而后矣!此乃儒家之旨归无疑!
马一浮在《濠上杂著》太极图说赘言中说到:
继六艺而作,有以得《易》教之精微,而抉示性命之根本者,其唯周子之《太极图说》、《通书》乎。昔朱子尝于邮亭间,见人题梁上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因谓:“伏羲文王后,若不生孔子,后人亦无处讨分晓。”孔子后,若无孟子,亦不得。后孟子千有余年,乃二程先生发明此理。而为二程之先导者,则濂溪也。儒家之有周程,亦犹佛氏之有马鸣、龙树……以前汉魏诸儒说易者,如京孟虞荀之象数,失之偏驳。王辅嗣之义理,流于虚玄(作者注:此乃马氏言王弼注易后学者流于虚玄,非指王弼之略例而已)。周子,则据朱子注太极图说序中辩之甚明,谓其不由师傅,默契道体。盖斯理本人人同具,苟能精思力行,人人可证,岂假单传密付而后得邪!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微显阐幽,穷理尽性,以通天地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于是易教始兴。
马一浮针对程颐十八岁当年所撰写的《颜子所好何学论》的《释义》中,不仅仅贯通历代儒家之说,有兴趣者可参看原著,此处不再赘言。更可看出马子融通释道儒三教之能力。此点于下文中论及。
马子以上言论,贯穿伏羲、文王、孔子、孟子、周子、朱子诸家,乃唯精唯一之心法传授也,据此可知,儒家之学,求其本心本性,今人辄言儒家乃统治阶级之工具,或言儒家乃伦理工具之学,实大谬也!
马一浮对宋儒虽极力赞赏,但也清楚宋明儒者对佛教理解之偏颇,观《明儒学案》及《宋元学案》,当时诸多儒生对佛教教义理解之偏颇,比比皆是。马一浮举朱熹例略加批判。其在《孝经大义之六原刑》附语部分说到:
朱子说:“二氏,只是一个不耐烦的人。他事事想逃避,此便是自私。”清谈末流,任诞废务,却是如此。若大乘一类,机发大心,负荷众生,却骂他自私不得。
马子以上言论,虽轻描淡写,实则反应马一浮对佛教教义之深切体悟与理解,而对于宋明时期的儒学大家,着力推崇蔡沈《尚书集传》以及明朝时期的黄道周之言论,可谓别具慧眼,此处略加指引,以期后学之体悟也。
蔡九峰(作者注:九峰乃蔡沈字)《书传。序》曰:“精一执中,尧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立极,汤武相传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诚,言虽殊而理则一,无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言天,则言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则谨其心之所由施。礼乐教化,心之发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齐国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亦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夏桀商纣,亡此心者也。太甲、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则治,亡则乱。治乱之分,顾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后世有志于二帝三王之治者,不可不求其道。有志于二帝三王之道者,不可不求其心。”
今人盲目崇拜西学者多多,辄言其政治学说及法律制度而不究其理。究其本质而言,今人推崇之西方政治学之核心不过乃利益妥协之产物,而其法律制度则往往以利益之制衡与事后惩治为手段。从此意义言,中国儒家思想关于政治法律之论断,则自有其高妙之处,马一浮引用黄道周言:
《孝经》者,其为辟兵而作乎?辟兵与刑,孝治乃成。兵刑之生,皆始于争。为孝以教仁,为弟以教让,何争之有?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
马子可谓深谙中国文化之精髓,而对西方诸学之不足有着清醒的认识,马一浮在《孝经大义六原刑》中说到:
今人目道德为社会习惯上共同遵守之信条,是即石斋(作者注:黄道周字)所谓“束民性而法之也”。是所谓道德者,亦是法之一种,换言之,乃是有刑而无德也。其根本错误,由于不知道德是出于性而刑政亦出于道。
5.小结
综上所言,马一浮关于六艺之贯通之学,可分为三个方面:其一为就其根本之心性,贯通历代大家,如其在《读书法》、《学规》中所述;其二为从《诗》、《书》、《礼》、《易》、《春秋》中贯通历代儒家之经解与感悟,主要体现在其大量的讲座中。其三则以管窥豹,通过对历代儒家如孟子、荀子、周敦颐、张载、两程、朱子、蔡沈、黄道周等诸家之解读中,一叶知秋,由点及面,贯通儒家根本。此乃马子贯通古今之学之明证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