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的学术研究方法

三、熊十力的学术研究方法

熊氏论述之法,莫不破立并重而相反相成者。立者,乃阐述熊氏之主张,破者,乃熊氏与古今诸家之说多有不合者。此举一例,关于熊氏对于佛法不满之批评:

夫耽空者务超生,其失也鬼。盖尝言之,佛家全副精神力量,只求拔出生死而已。此处不认真,而自命为佛氏信徒者,则自诳而诳佛者也。吾每曰:佛家毕竟是反人生的,故曰其失也鬼。鬼者,归也。陶诗所谓“毕竟归空无”也。此船山评佛之词,未为侮也。或有难曰:“小乘灰身灭智者,诚如公言。大乘之为道也,不住生死,亦不住涅盘。以生死涅盘,两无住者,乃名无住涅盘。公究心大乘者,奈何以耽空妄诋也?”答曰:厌生死,欣涅槃,小乘所以未宏也。不住涅槃,不住生死,大之所以异小者固在是。然不住涅槃,正为不为生死者说。然未能不住生死,不住涅槃之言未能尽进矣。故佛家为生死发心,遍征大小一切经纶。皆可见其精神所在。论语曰:“人之生也直。”大易直从乾德刚健,显示万物各正性命。故子路问曰:“未知生,焉知死?”故佛氏所谓生死,六经所不言。孔子着眼不在是也。孔子所谓知生之生,谓人所以生之理,即性也。非佛氏生死之生。生死之生,是惑乱之生,非性也。

以上熊氏一段语录,最能表明熊氏之主旨及论述之方法。而关于其对佛教批判,暂且不顾,留待后面熊氏之佛学研究再行辩证,此处,谨用以说明其论述之方法,其方法可以说贯穿于熊氏一切研究之中。

熊氏对历代儒者也多有批判,此处引用其对朱子《四书集注》中部分观点之批判,以供参考,一并说明熊氏研究方法中破之一面:

“三十而立。”(朱注:“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余(作者注:指熊十力,下同)谓朱子“无所事志”之说未妥。志是彻始彻终,彻下彻上,何可曰有以自立、即无事于志乎?佛氏到成佛以后,犹曰不放逸,与《大易》“君子自强不息”同旨。不息与不放逸,岂无所事志之谓欤?朱子以心之所之之谓志,似于志学解得粗。)

“四十而不惑。”(朱注:“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余谓“无所事守”之言甚误。事物所当然者,即事物之规律。知之既明,却须见诸行动实践,持守坚定,循是不懈,而著成物之功,方是真不惑也。阳明子知行合一之论正是发明孔子不惑义蕴。若有所知,而无事余守,即未见诸行动实践以扩充其所知,易言之,其知见犹是浮虚,难言不惑也。朱子颇杂禅家言,时失圣意。)

“五十而知天命。”(朱注:“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予物者,乃是所以当然之故也。知此,则知极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余按朱子言事物所以当然之故,其于当然二字上,加所以二字须注意。事物具有此规律此是当然,而天道之流行则是事物之所以成也。朱子用所以之故,盖言天道是万物之本体,此解不误。朱子谓知天道则知极其精,此说亦是,然又谓至此而不惑又不足言,则大误矣。夫不惑者,谓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也。学至知天道以后,其于事物之所当然者,犹虑知之未广,当益进而求知。)《论语·述而篇》曰:“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云云。案默识者,体认天道之流行,即洞彻本体之谓。学者,格物之业。于事物之所当然,不容己于研究,故曰“学而不厌”。孔子之自述如此,而朱子乃谓知天,则不惑又不足言,明明违背圣人,而千余年来学者尊朱注而忽视圣文,岂不怪哉?

——《原儒》卷下 原内圣学

以上所举数例,则足以见证熊氏破中见立之学术研究方法,而此种方法,则建立于其扎实的史料考证基础之上,前面评述其乃向下延伸而以史料考证之支撑之一面,然单独凭此方法,仍然不足以概括熊氏研究方法之全部,因若仅仅停留在典籍之考证,显然不能从学术逻辑上建立熊氏之体用不二之学术观点,也不足以支撑熊氏对儒学以及佛学之研究成果。故而熊氏必寻求向上突破之方法,以作为其学术逻辑之展开,此种在以破见立之方法上之向上突破,可名之为“相反相成”之方法,此种方法并非同一层面之展开,其根本特点乃在于层次之递进,略可类比与黑格尔所言之“否定之否定”,关于此点,我们可以看熊氏之自解:

然学术发展决不偶然,后圣伟大之创获,恒由前圣智积累,导其开悟,为其造端。孔子尝曰:“温故知新”,此其经验语也……。余案新知发展可分两途:一,于古为相乘。二、于古为相反。相乘者,依据古学或师说而推演之,益以宏阔深远,其犹子游氏之儒能传《礼运》,子夏氏之儒能传《春秋》。老聃之后学有庄周,释迦之后学有龙树、无着。若此类者,虽复继述先师,而实开新学派矣。相反者,研究古学而终有弗契,遂别辟天地,如孔子之后有诸子百家,其反儒不必有当,而其自所独辟处,不愧为人间智炬。

——《原儒》卷下 原内圣学

从以上所见,熊氏对历代学术演变有着自己独立之见解,其所认为相反相成不啻为学术演变之一途。而熊氏于历代诸家批驳之中,力图还原儒家宗旨,其破立并重的学术研究方法更进一步,便成为其相反相成之法宝,此处举其对佛学宗旨之研究以说明之,同时可见其援佛入儒之旨趣。

佛氏观察人生惑相,无幽不烛,可谓至极。断惑之教,虽不无过,然人生毕竟为惑习所锢蔽,如蚕作茧自缚,若非大智揭破,人之能自觉者鲜矣。佛法若其为宗教而富余哲学思想,不如谓其为哲学中最宏阔深远之人生论,而富于宗教情感。

——《原学统第二》

佛家以万物为实体,名曰真如,亦名无为。然彼无为与流转相析成二界,不可融而为一。如彼所说,自是无为常静,有为常动。明明有动静对立,不得统一之过,彼乃逆流趣寂,高蹈无生,盖大雄氏超人之奇慧,而不惜违反人道之贞常,未可为训也。

——《原内圣学第四》

从以上熊氏所言,可知其肯定佛学之破除人间万相之功,而否定其趣寂灭幻之宗旨(作者注:此处仅仅作为熊氏学说之介绍,不代表本人赞同其观点,当于其后略论之)。此处可看出熊氏相反相成之研究方法,熊氏以史料典籍为支撑,成其破立并重之方法,更进而以相反相成之辩证,成其学术旨归之途径。再辅之以自设问答,为充实其骨肉之学矣。此乃熊氏学术成果中学术方法之介绍。熊氏之研究方法可谓一以贯之,包括其历史与佛学研究。故而,在介绍熊氏研究方法的基础上,再进而介绍其在历史与佛学方面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