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种新闻类型的耙粪

一、作为一种新闻类型的耙粪

将一种新闻称为“耙粪”,源于美国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的两次演讲(Roosevelt,1906)。1906年1月17日,在著名记者俱乐部格里狄龙(Gridiron Club)的午餐会非正式演讲中,罗斯福首次以小说《天堂历程》(Pilgrim's Progress)中的“耙粪者”(“the man with the muckrake”)喻指专事揭丑、暴露的新闻记者。尽管罗斯福严厉指责虚假的、煽情的揭露,但他同时也认为揭露那些“背叛公共信托的政客”、“妄行不法的商人”对于保障社会福祉不可或缺,记者们很快就把“耙粪”视为荣誉而欣然接受。该年4月14日的国会大厦奠基仪式上,罗斯福又公开做了“耙粪者”的演讲。罗斯福所说的“耙粪”并不限于新闻,而是指利用讲坛、书籍、报纸、杂志等进行的各种“揭露”(exposure)和“抨击”(attack)活动,其对象则是国家政治、经济与社会生活中的“严重罪恶”,包括公职人员的腐败,商人的行贿舞弊、造假、欺骗等。尽管在罗斯福演讲之前,调查、揭露政府与其他社会机构腐败的新闻不乏其例,甚至不乏精彩案例,但耙粪作为一种新闻类型、一种新闻思潮与新闻职业理念的命名,或者说定型化表述并被广泛认同,却始于罗斯福的这一演讲,因此,就新闻观念发展史而言,罗斯福的“耙粪者”演讲具有规范意义。

作为一种新闻类型,耙粪新闻又称调查性新闻(investigative reporting)、对抗性新闻(adversarial journalism)、公共服务新闻(public service journalism)或曝光性新闻(expose reporting)等。美国主流耙粪者组织“调查性记者与编辑”(Investigative Reporter and Editors)认为,耙粪新闻“报道那些经记者本人艰苦而具创造性的工作所获得的、重要但却被某人或某组织欲图保密的事情”,调查性、重要性与揭秘性构成了耙粪新闻的三个主要特征(Feldstein,2006:106)。著名耙粪者史蒂芬斯(John L.Steffens)在其自传中曾将西方新闻的耙粪历史追溯到《旧约》的诗篇,但耙粪新闻的基本理念却主要是在1880—1915年间形成的。在美国,耙粪新闻上承平民主义者(populist)的社会政治主张、下启进步主义的社会改革,质疑权力、政客与大资产者,同情并信赖普通民众的政治、道德能力,关注民主、民生,揭露政府的贪赃不法与大公司的腐败诈骗,从而将作为政治与道德理念的社会正义具体化为新闻采集、报道的实践原则。

耙粪新闻的载体是大众化报纸与廉价杂志。如果要简明扼要地概括耙粪者的新闻理念,最佳选择很可能是《纽约太阳报》主编达纳的战斗口号:“揪出坏蛋!”(see Altschull,1990:268)当然,耙粪新闻显然不是简单地列举一些事实将某种人标记为坏蛋,判断其为坏蛋实际上是政治、道德等价值考量的结果。如果说詹姆斯·富兰克林(James Franklin)、曾格等人早期讨伐(crusade)式新闻是在统治与被治的二元政治框架中主张被治者的自由与政治权利,揭露统治者的滥权,但其实质不外乎政治精英之间的利益、权力分配。自19世纪中后期以来,普通民众的社会地位、生活处境逐渐成为新闻人判断是非善恶的价值准绳,所谓坏蛋更多地意指普通民众利益的掠夺者,具体而言,即把持政治权力并与资本势力相互勾结的政党党魁(the boss of the party)以及收买政客并从政府攫取经济特权的强盗式大亨(the robber barons)。以詹宁斯(Louis Jennings)的《纽约时报》揭露特威德集团(1871年)、达纳的《纽约太阳报》揭露铁路承建商向国会议员和其他权势人物配送股票、获取铁路用地(1872年)等为开端,新闻人越来越多地关注政治生活中的贿选、官商勾结等现象,并将其与农民、工人、新移民等普通民众日益加剧的贫困化联系起来。继承并发扬了这一精神的黄色新闻进一步直接提出新闻作为“无声大众的武器”的主张。在普立策、赫斯特等报人与史蒂芬斯(Lincoln Steffens)、辛克莱尔(Upton Sinclair)、贝克(Ray S.Baker)、拉塞尔(Charles E.Russell)等记者型作家看来,揭露权力保护之下的贪污腐败、保护人民免受丑恶权力的侵犯正是新闻所应提供的服务。这种明显区别于政治精英阶层基于权力、利益分配矛盾而揭丑、暴露的“无声大众”立场表明耙粪新闻明确的正义性特征。

最受瞩目的报纸耙粪者是普立策和他的《纽约世界报》,耙粪新闻的平民主义立场在普利策这里表现得也最为明显,新闻史家舒德森曾称普立策是第一位耙粪者。从接手《世界报》开始,普利策就致力于创办一份“真正民主的、献身于人民事业的报纸”,不遗余力地为穷苦无助的人说话。工人阶级在血汗车间的非人待遇、不公平的税收负担等成了《世界报》社论与新闻的经常性题材。1883年7月间,纽约人口拥挤的贫民窟受热浪袭击致使数百人死亡,其中半数以上为5岁以下儿童,《世界报》为此以“孩子们是如何烤死的”、“小棺材成排”等怵目惊心的标题予以报道,从而催生了纽约的廉租房改革运动。

作为无声大众的武器,耙粪者的平民立场总体上是个人主义的,基于自由放任(laissezfaire)的经济传统,主张个人自由、平等与自由竞争。代表性耙粪作品、塔贝尔(Ida Tarbell)的《美孚石油公司史》(The History of the Standard Oil Company)报道“美孚石油”罪恶发迹史之前,首先介绍了西部宾西法尼亚油田上那些拓荒、创业的个人,丰饶的自然资源与生机勃勃的个人奋斗组成一幅前景美好的社会图景。塔贝尔相信,对于这些拓荒者来说,油田的价值不仅是一种经济生产,更在于它已经成为这些人的全部生活。凭借个人之力去克服各种困难,创造财富,拓荒者获得了真实而快乐的生活,这种生活的意义远不是分类账目的金钱数字所能比拟的——每个创业者都因其创造性与独立性而无限自豪。在这种背景下,“美孚石油”等公司凭借不公平竞争迫使拓荒者放弃这种生活,就不仅意味着经济挫败,同时也意味着完全意义上的人生悲剧。与这些西部拓荒者具有相似命运的,还有农民和城市小手工业者、小企业主,这些小生产者同样在大工业生产的竞争压迫下失去了过去自足自立的生活,成为雇佣工人。这些人与城市贫民、新移民、有色人种等一起组成边缘化了的社会底层民众。目睹普通民众深陷于失业、童工、十数小时工作日、低工资、恶劣的工作与居住环境,“义愤填膺”(righteous indignation,语出塔贝尔《美孚石油公司史》)也就成为耙粪者普遍的思维与情绪定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