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摄影所能展现方式是快门的瞬间性的攫取,而死亡是一个流变的过程,而新闻摄影不能如影像记录的方式,用连续流动的方式交代死亡的整个过程。摄影能做到的事通过瞬间来记录死亡的状态和其中蕴含的意义,新闻摄影中所表现死亡的形象,是记录和抓取死亡过程中的某一个瞬间,而这些瞬间是最能与死亡外在形式和内在本质相接近的。
图4是巴勒斯坦人公开处决和以色列合作的嫌疑人,图片抓取的瞬间是处决的过程。两名巴勒斯坦士兵处决囚犯,两人持枪指向了嫌疑人,死者身体扭曲,身边扬起沙尘。整个杀害的过程被这一个瞬间的景象凝固,观者仿佛能够从扬起的沙土中感受枪声,感受到子弹飞出枪堂,击中死者,死者挣扎时的痛苦,生命消逝的全过程。死亡的整个过程及各个部分出现的符号组合起来,体现出战争冲突当中人和人相互残杀的残忍和痛苦。
图4
在自然灾害的死亡形象中,西方偏向于表达损毁和受难的主题,对灾难发生后的救援表现得较为冷漠。例如下图5,一个处理尸体的工作人员将一具儿童的尸体抛向尸堆,在刚抛出的一瞬间,摄影师定格了画面。这样一幅撒手抛的动作定格,救援人员手臂瞬时的形态与儿童尸体在空中的展开,好像是生与死之间的间隔,这样一个瞬间,观者好像可以体会接下来小孩子的尸体被抛入了前面杂乱的尸堆之中,仿佛能够想象到尸体落地时的闷响与扬起的尸臭。救援人员在面对尸体之后渐渐产生的麻木,使得他抛尸的动作显得冷漠而随意,这就在无形之中使得受众感觉到救援人员的冷漠与粗鄙。
图5
第二种是在死者的形象上,对死者身体的某一部分进行拍摄,有意地略去死者的面部、表情等其余部分的细节,通过对其身体的一部分或遗物的特写,来有意的去遮掩其他部分。例如下面一张图片图6,是一位在海地地震当中丧生的女性死者,记者有意地只在构图中展现女性的下肢与脚上仅存的一只皮鞋,而遮掩了女性尸体的上体。女性下肢上的灰尘以及一只皮鞋,体现了灾难袭来时人们的恐惧与慌乱。受众通过这样的构图。仿佛可以窥见这个女性的整体的状态,也好像能通过这样展示出完形女性死者生前的年轻与美丽。也就是说,以部分完形整体在死亡的另一层面也可以作出以“死”去完形“生”的诠释,这样部分与整体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关系,而是现实与过往之间的沟通。
图6
在新闻摄影当中,构图主要分为三个层次,分别是主体、陪体和环境。在死亡议题的报道图片之中,死亡的形象会被尽力突出而成为视觉的焦点,而其他的环境则会退居为死亡进行陪衬、辅佐的背景。但有时主要的死者主体与背景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固定关系,而有可能形成相互转化之态势来烘托死亡的另一个维度。
权衡图形和背景的关系,如何将死亡的主体抽离出背景,有以下几种方式:
第一,死亡主体的形状,有着相对于背景虚无的实在感。具体来说就是,连贯的或接近于连贯的线条勾勒与封闭或半封闭的形状可以称得上是摄影中的视觉主体——形象。如图7所示,这是马达加斯加冲突中一位受伤的平民横尸街头的境况,前景当中使用大量围观群众作为死亡的背景,而死者的尸体作为摄影作品的主体,在明亮的街道之中,死亡的尸体在阴影的陪衬之下越发显得苍凉而恐怖。作为背景的围观群众虽然没有显影出具体的人面形象,却在无形之中为作为主体的死者勾勒出一个半封闭、近似于连贯的线条,从而使得死者暴尸街头的形象越发清晰与明朗。同时也能从这张图片中看出,主体与背景也发生了某种程度的互换,可以说,作为背景的围观群众的“影子”式的冷漠也可作为本幅摄影作品的主体去烘托作为可怜死者的背景。
图7
第二,在表现死亡的同时,注意死亡主体与死亡背景的区分,利用景深的概念使得摄影作品具有立体感的视觉经验,从而使得平面的图片更具立体感、现场感的视觉感受,进而引发整个死亡形象的生动感。
摄影利用人们“近大远小”的视觉规律,将清晰度的范围扩展到前景与后景,使得整个场面产生视觉上的透视感,增强整个环境的纵深感、空间感,使得死亡的主体能够脱开背景,凸显死亡的恐惧,例如图8,为了展示海地地震当中受难者之多,生者观看死者的对比,摄影记者利用扩大景深的方法,将生者置于镜头的远方,而把死者处理成离镜头不远似乎触手可及的位置,形成视觉上的死者向前涌,从而凸显死者之多的强视觉冲击,并且带来很强的纵深感与立体感。
其三,通过对死亡主体形象背景的体积大小、明暗反差、颜色浓淡与虚实对比,将死亡的主体从背景当中剥离出来。死亡主体与背景的区别越大,死亡的主体就越容易被辨识与感觉出来,反之则二者混为一谈,不能使得观者明显区分。
图8
图片的面积是有限的,摄影记者在拍摄的过程中也只能如我们的视角一样,视角是单一的,因此选取符号便成为一个关键性的因素。而符号表现出的形式背后的客观意义则是由意识形态来支配的。新闻摄影就是通过视觉符号和摄影参数符号的运用,对世界原本的样子在进行不断的隐喻、转喻、象征,并在此基础上对符号组合之后的客观意义与意识形态进行讨论。
战争与冲突中的符号与意识形态
首先是隐喻手法在战争冲突中的应用。隐喻指的是一种借用法,它是用一种形象取代另一种形象,是“使一种观念置于另一种更为熟悉的观念的记号下”,但其实质意义没有改变。〔12〕隐喻借助其他符号转述死亡的形象以及形象背后的意义。
图9
图10
以上两张图片分别拍摄的是斯里兰卡政治冲突中平民的葬礼以及2006年伊拉克战争结束后,阵亡的前线美国大兵被运回美国举行葬礼的情景。两张照片都是通过棺椁、葬礼的形式等符号哀悼受难同胞、隐喻死亡的发生以及代表战争的伤痛。但是,图9中,使用的是黑白照,整体的情绪十分压抑,白色的棺椁在整张图片中显得十分的刺眼,摄影师有意将周围的人物弱化,形成画面的剪影效果,仅仅从线条中可以判断其为围观者,虽然看不见围观者的表情,但他们就似鬼魂般漂移在葬礼阴霾的上空。棺椁当中的大小不一,表现冲突中除了成人的死亡外,还有儿童的大量死亡。而图10所示的美国大兵“回家”的场面,偌大的大厅中,肃穆有序的摆放着显得高雅而肃静的死者棺椁,其摆在大厅的正中间,并被包裹住美国的星条旗,整个画面呈现出明亮的色调,能够体现战士在战争中的使命感、荣誉感,在更高层面上反映了战士的“荣归故里”、“为国捐躯”,从而体现了战争当中的使命感。以上两张图,在色调符号、实物符号上都明显展示出死亡的悲痛感,但是图10更多的是带有荣誉感、纯洁感的悲伤,而前者的悲伤在这样的反差下显得尤为粗鄙与恐怖。
其次是转喻手法的应用。如图11,是尼泊尔反君主专制大游行下无辜平民的死亡,其中大量平民的拖鞋以及血液相互混在一起,黑白色的图片以及以游行中剩余的拖鞋的杂乱构图,体现了尼泊尔大众反专制的悲剧精神与情怀。而在图12当中,用死者的部分符号,即战盔、战靴以及战场遗留武器的运用,来体现生者对战友的深深缅怀与纪念,其中不完整的符号表达更能使得整个画面充溢着凄苦感与隐忍感。以下两图都体现出了死痛的悲哀,但不同的是,尼泊尔死者群体仅通过死亡中常见的粗鄙符号来表现,而美国大兵的逝去则是通过其在战场上英勇阵亡的简洁符号,来体现军人就义的敬仰感。
图11
图12
最后是象征手法的应用。如以下两幅图所示,图13是利比里亚的蒙罗维亚大街上堆积的大量空弹壳很像一条弹壳地毯,是政府军与叛军交火之后遗留下来的,弹壳象征着频繁的交火与战争,而记者用镜头记录下这些空弹壳的符号,并且有平民若无其事地走过弹壳铺就的“地毯”,这说明在摄影师眼中,这样的叛乱与冲突是司空见惯的;图14是2006年伊拉克战争结束后的美国战死大兵遗体归国的场景,画面中的星条旗与送葬友人肃穆的表情,展现出死亡的神圣感、崇高感、价值感,记者镜头下的美国士兵是在时刻提醒着国家赋予他们的荣耀。
自然灾害中的符号与意识形态
在自然灾害中,死亡在白人世界中主要体现的是救援的元素与符号以及房屋等的损毁来侧面反映死亡的形象,而死者形象很少被显现,来体现其文明程度与人文关怀。在隐喻层面,图15是美国新奥尔良州2005发生的卡特里娜飓风过后,救援中心的护士在帮助伤员做医护,在灾害中出现的死亡总人口达1209人,在整体图片中,没有具体展现死亡的符号,而是通过人道主义救援来展现美国多元的价值观,即同国际不同肤色的人都有着相似的价值观;而图16是在2005年海地艾克飓风之后,在摄影作品中,主要使用黑白色调,显出压抑感,而白色的裹尸带则由当地民众自己手提肩扛,旁边的联合国救援人员对尸体则是敬而远之并做好很好的防疫措施,这展现出一种负性的悲惨与死亡。在意识形态层面,以美国为首的白人世界和以有色人种为主的黑人世界在面对灾害时的处境完全不一致,体现出人道主义的边界性与保守性。
图13
图14
图15
图16
从统计数据以及笔者之前的分析,不管是在战争冲突层面还是自然灾害层面,符号背后隐藏的“话语权力”是始终倾向于西方发达国家的,这种话语权力的强势与否不仅仅来源于意识形态差异带来的制约,更来源于不同国家报道新闻的观念以及社会、经济、心理等诸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