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教育促进会工作演进的几个阶段
今天的谈话在说明我们平教会工作演进情形,以及如何达到今日的阶段。从平民教育促进会这个名词上看来,便可知道我们目标之所在。我们的对象是平民,我们工作的内容是教育,现在可以把我们这十几年来的工作情形分成几个阶段来说明:
一、文字教育的阶段——在欧战时中国有二十几万工人在欧洲,阳初所接触的有五六千工人,他们都没有受过教育,所以都没有知识。他们的工作很苦,一天到晚掘壕运械,因为没有知识,所以举止动作常常越乎轨外,伤及国体,结果痛遭欧洲军官的虐待。他们虽思家而无法写信,他们加入打仗根本不知为的是什么事。因此军队中常常发生谣言。我个人处在这环境之下,就感觉到教育的重要,最初替他们写信,告诉他们战时的消息和国内的情形,后来觉得不应该尽做消极工夫,而应该积极教他们识字,使他们自己会做,便创办“汉文班”教他们识字读书,当时没有教本,于是一方面编课本,一方面教他们。最初只有40余人愿意受教育,有一天晚上有一个工人很匆忙地来问我:“先生,书教完了没有?”我怀疑地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他说,“还没有吃饭”,我问他:“为什么不吃饭就来?”他说:“因为今天已经做了十几点钟工作,怕吃了饭再来赶不上读书。”这虽是一个很小的事实,可是使我十二分的感动!一个工人已经做了十几点钟的苦工,为了读书连饭也不吃,这时候我才了解“发愤忘食”四字的真义,试问中国学生几个如此的呢?我更证明他们不是不可教,而是根本无教,只要有机会给他们,他们的成绩一定很好。
第一次毕业的35人,成绩都很好,全营都很快乐!因此以后便有几百人参加了。当时并办了一张小报,他们看报的兴趣非常热烈,读书的空气也很浓厚。因为这小小的试验成功,率领二十几万华工的总干事,非常感动,于是请我到巴黎去主持二十几万华工的教育。那时候有七八十个留学生在那里服务,他们便召集了一个会议,报告我初步工作情形,讨论办法,分工去进行,并创办了一个“中华华工周报”。
有一天我出去视察,看见有大批工人围集在一处,原来是一个工人正在讲解“华工周报”给大家听,因此使我编报的兴趣更浓厚了。
又有一天我接到一个受过很粗浅教育的工人一封信,这封信给我极大的刺激,信中内容大意说:“晏先生大人,自从你办报以后,天下大事我都晓得了。我觉得你报价太便宜了,我怕你没有钱办,我这里有150法郎,是我三年半工作积蓄起来的,我愿意帮助你。”以一个曾受粗浅教育的人,看了报而愿意自动把他三年半血汗换来的金钱帮助我,况且我并未募捐,这是何等地使人感动啊!
我自己本来是学政治经济的,那时候“平民”两字在我脑海里还不深刻,就是当时从美国到法国去,愿望无非是领导华工,可是在他人的国家里,碰到这二十几万华工,我才认识了真正的中国。过去所遇到所接触的,都是些受过教育的人,都是知识阶级。对于一般民众我实在隔膜得很。因此虽是真正的中国人,然不认识真正的中国。在这二十几万工人当中,不容我不认识他们了。我一方面知道他们过的那牛马般的生活,一方面知道他们并不是不能学;只要启发他们,他们就能表现成绩出来。我知道苦力的“苦”,也知道苦力的“力”。他们不但能学,而且勤学,只是过去我们不曾注意他们,就是注意他们,也不过是存着卑视的心理。中国几千年来,民众教育根本没人注意,中国过去的教育完全是士大夫的教育,这整个民众伟大的力量,从来就没有人发现过,也没有运用过。中国民众不是不可教,而是无教。今天在座诸君都是从事民众教育工作的人,对于我的话谅表同情。
因为我在法国受了二十几万华工的感动,从民国八年(1919)就决定从事平民教育——苦工教育——因为在法国看见华工的情形,联想到国内一定也有几万万过着牛马般生活的男女,亟需教育。
法国人心目中的中国人,就是那二十几万华工。少数留学生决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所以他们心目中的中国人,就是无知无识,过着牛马般生活的中国人。整个中国之所以受到不平等的待遇,就是因为中国民族是和那二十几万华工同样的无知无识。
我们知道教育的范围太大,非握到最迫切最根本的问题不可。根本问题中最紧要的,便是文字教育,因为文字是求知的工具。文明野蛮的分别,即在有无文字。最低限度的求知工具,许多中国人还是没有,所以我们决定把最低限度的工具教给他们,不过教育的范围不仅是如此而已。必须先要有这基本的工具,然后才可谈及其他。我曾对一位美国的朋友谈过——中国人的思想非是愚而是停滞,现在所需要的,是开发他们的工具。文字教育是开发民众知识的基础。所以识字教育,是平民教育兴起的动因。
二、农村建设的阶段——识字教育仅是一种基本教育,其目的不在使民众识字,而在使其达到整个生活改造的目标。所以文字教育以后,便应该继之以民众生活的改造。中国民众当然以农民为先。他们大都居住在乡间,我们要知道他们所需要的是什么教育,我们必须钻入民间,到农民生活中认识他们的生活。如此才能明白他们所需要的。我们到乡间去,非为农村而入农村,乃因为知道大多数民众生活的内容,才入农村。在都市中决不能知道农民的生活。我们可以说,假如大多数的民众在都市,我们便毋庸到农村。他们——大多数的民众在哪里,我们就应跟到哪里。所以要做第二步的工作——即农村建设——我们非到农村去不可。因此敝会才选择定县为实验区。
三、县政改革的阶段——我们以定县为实验区,最初仅站在学术及私人团体的立场去研究实验,以期改进整个的农村生活,从工作中找教育的内容。但是根据我在定县工作数年的经验,似乎感到有一种必要:就是由学术的立场去建设乡村,是由下而上的工作,是基础实验的工作,即以学术的立场去找教育的内容,建设的方案,当然是可以的,不过如欲将研究所得的推广出去,则非借政府的力量,政治的机构不可。因为不利用政治,则一方面地方政府在那里剥削农民,另一方面我们帮助农民增加生产,改良品种或组织合作增加他们的收益。可是这种收益有限,而地方政府的剥削则无穷。所以从消极方面说,如单以县为单位而帮助农民,救济农村,则非改革政治不可,从积极方面,要把我们研究实验的结果——教育的内容及农村建设的方案——推到民间去,亦非利用政治机构不可。研究与实施根本上是相异的,我们感觉学术与政治打成一片,然后实施才可以行得通。政治须学术化,学术要实验化。如单单研究,做几本研究的报告,则无须政治的力量,倘要把研究的结果,施行于民间,使成为民间生活的改造,民间生活整个的一套要素,则非借政治的力量不可。
政治诚然是很重要,中央的政治虽能影响全国,但对人民的生活直接影响似乎较少。县政则不然,县政的优劣,影响于一县人民的生活很大。我认为中国的基本政治,是地方政治:没有好的县政,产生不出好的省政,没有好的省政,亦产生不出好的中央政治。所以县政是直接影响民众的政治,是老百姓的政治。所以地方政治才是人民的政治。
改革县政的消极事项,是废除贪污苛杂;积极的事项即如何使这政治机构改变过来,使专事收税的政治机关,转为实施平教,建设农村的政治机构,所以我们现在研究的:第一,即如何转变现在的政治机构,为服务民众施行农村建设方案的机关;第二,即如何利用这实施农村建设的机关与人才;第三,训练技术人员,运用县单位而从事改良生产,改良经济农业,及文化教育的事项。过去的病,是根本无好的机器,现在的改革,是为着需要而改革的。改革之后,仍须训练能运用这机器的人员——有技术的人员。有了这种组织和机构,还需要有知识有组织有教育的人民。一面有了由上而下的组织机构,一面又有了由下而上的组织机构,两者合流起来,打成一片,然后国家无论有什么计划方案,随时可以应用!学术是政治的材料,政治是学术的辅导,两者相辅而成,相依为命。政治由学术为根据,学术因政治力量而推动,这样才可以打成一片。故敝会工作最初是以推行文字教育起始,继之以研究实验农村建设的内容与方案,现在则更进而研究学术与政治的合流,希望产生一套改造民族生活的方案贡献给国家。
关于人才训练的事:敝会过去只办过些短期的无系统的训练,现在为适应各方面的需求,已开始作小规模的人才训练,即招收各大学政治、经济、教育等系的毕业生,给予一年的训练,以增加其经验。不过现在刚试办,规模很小,将来也许作大规模的训练。
以上是阳初十几年来工作的几个阶段,用极简单的话,报告大家参考而已。贵院可谓是中国第一注重民众教育的学院,对于民众教育负有重大的使命。民众教育在中国已渐成为有系统的教育,中国对民众教育数千年来未加注意,今日政府和知识分子竟由暗中的推动而表现到具体的事实。这种表现是极好的现象,希望贵院诸位先生和诸位同学认清目标,继续奋斗。
最后,我愿意提及大家注意的是:中国民众教育及农村建设,时至今日,空气如此浓厚,流潮如此高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好现象,另一方面也非常危险。当然大家热心提倡,固可以乐观,可是危险性即潜伏在其中。中国自鸦片战争以后,不知有过多少次的大运动,当时的知识分子都是参加过的,而其结果,都是不久即变为无声无息。农村运动之所以有今日,也是由许多知识分子牺牲了自己的精力生命开发出来的。不过到目前,却是最危险的时期,因为农村建设似乎已成为最时髦的口头禅,一般人似乎不无抱着“人云亦云,人做亦做”的心理来参加。至于怎样做法?什么人做?做些什么?——从这些方面去研究的人实在太少了。我恐怕农村建设和民众教育再过几年以后,也要变成无声无息,蹈以往诸运动的覆辙了!因此我们做农村建设和民众教育的同志们更须努力!我们须明了现在中国民族的真问题之所在,然后抱着牺牲一切的精神去求其解决!
[1]本文是1935年10月作者在无锡江苏教育学院之讲演词,由宋廷栋、丛光祖笔录。原载《民间》第2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