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现身说法
我生长于晚清民初,正值风云激荡,变革纷纷,民主政治好似天边的彩虹,真幻莫辨。在港大读了3年政治,略知民主的理论,未见实践。第一次体验民主的真谛,是在耶大。
我能有此体验,主要归功于塔夫特教授的现身说法。他是政治系的台柱。作为此系的学生,我选了他的课“美国宪法”(Constitutional Law of the United States)。
塔夫特教授,外号“大个毕尔”(Big Bill),毕尔是他的名字威廉的简称。身高5英尺10英寸,体重300磅。个大,才大,名大,气度也大。庄严而温和,厚重而雄健。声若洪钟,口若悬河。他不是教书,而是传道,传的是民主之道。不只是讲道,而且身体力行。他曾是叱咤风云的美国总统,卸任后欣欣然教书,体现了真正民主的精神,复活了纸上扁平的记载。他的精诚和榜样,是有力的启示。从他,我知道美国宪法是个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每条成文法,有如孙行者的汗毛,都能变化灵活,对邪恶势力进行战斗。变化虽多,目的则一,就是维护人民的自由和权利,有如孙行者的任务是保护唐僧取经。美国的经,是美国最大的瑰宝,就是民主和法治。上自国家元首,下至黎民百姓,法律之前,无不平等。这法,合乎天理人情,所以历久弥新,远近敬服。
塔夫特教授,平易近人,毫无架子。他来上课,没有跟班,也没有保镖。有一天,上课时间已过了10多分钟,还不见他的踪影。因为他一向很准时,所以同学们猜想他这次是因事不能来了。大家离开教室下楼,在楼梯上遇到他。他人胖,上楼本来就吃力,急中更是气喘吁吁。到了教室,歇口气,擦擦额上的汗,笑着说:“对不起,我今天迟到。我去华盛顿开会,会后赶来上课,偏偏火车误点。如果以后有这种不得已的情形,希望你们等我一会儿,不要逃课。年轻人,耐心点儿!”他那恳挚的神情,60多年来,经常浮现在我的脑际。
塔夫特教授恢宏大度,具世界眼光。20世纪初叶,亚洲各民族的自主自决运动,风起云涌,他寄以关怀,并予支助。在他任菲律宾总督期间(1901年间),他与当地人士合作,改善教育、卫生、交通、民法、议会,并向他们保证独立的前景。不似殖民地的统治者,他对菲人友善,称他们为“棕色的小兄弟”(little brown brothers)。视各色人种为兄弟,是他为政为人的出发点。因此,他对美国境内的种种排华运动和法案,极为不满,常在课堂里为华人抱不平。他常说,限制华人的移民法,违背了美国宪法的精神。宪法说:“人类生而平等”,移民法却不以平等待遇华人。这种开诚布公,仗义直言,不讳己国之短,视异族为同人的态度,令我非常感动。
塔夫特教授的评论,系针对当时变本加厉的排华运动。1916年,美国劳工部新拟一案,授移民局以判拨外人出境的全权,该局的判决就是终审,被判人无权再行上诉。许多华商一到美国,就被拘禁,眷属也被扣留。留美学生和生长于美国的华人,也有被囚禁的。审案往往无期,判决难测。
眼见耳闻这种不平之事,我心里非常难过。无力为助,但至少要表示道义上的支持。耶大每年都有演说比赛。学生可自选题目发表意见。我的题目大概是:“从美国宪法论排华的不合正义公理”。虽然功课很忙,每学期选20个学分左右,我还是用了很多时间阅读移民法和美侨资料。我那时没有演说的经验,名落孙山,毫不足奇。但是在准备的过程中,发生一些思感,影响日后的工作方向。我自问:为什么华人被人看不起?为什么要受这些气呢?连美国这样民主的国家都排华,他国更可想而知了。为什么?为什么?
我痛苦地告诉自己:抗议只是治标,自强才是谋求真正平等之道。连年战乱、列强瓜分、军阀乱政、民不聊生,华夏早已沦为二、三等国。中国与世界强国,立于不平等之地,其民也就难望与他国之民并肩平等。华侨不能赖母国撑腰,寄人篱下,靠廉价劳动为生,其勤可佩,其苦可怜。但是,20世纪是机器时代、是技术时代、是科学时代、是智能时代,体力再强,不能与机器相比。以体力取胜的时代已成过去,代之而起的是以智能专长创造机器、驾御机器的时代。智能专长得之于教育。华工、华商吃亏在教育不够,智能无由发展,以手与机器相争,岂能不拜下风!?这不但是华工的悲哀,也是世界上许多没有机会受教育者的悲哀。华工、华商的悲哀,也反映了整个中华民族的悲哀。大多数平民的智能不能开发,国家民族的科技工商必定落后。落后的国家民族,怎么能与他国他族讲求平等呢?国与国之间不平等,人与人之间不平等,是纷争战乱的基本原因。不平则不安,平则安。平安二字连在一起,真是意义深长。要谋国家的长治久安、要想世界永久和平,当从平人间智能上的不平做起。这是我当时的感想。我已感到平民教育的重要性,虽然我还没想到要从事这工作,更没有想到怎么样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