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智并重

德智并重

华工的识字人数日益增多,阅读能力也渐渐提高,随即而起两个基本的问题:一是教科书,一是日常读物。这两个问题,我思之再三,做了一些实验,对后来的平民教育起了一些作用。

20世纪是创新的时代,我也具有这时代的特征,因此决不泥古。我也不全盘否定传统文化,而从中择取符合时代需要的部分。我的注重教育,就是传统影响的表现。平民教育符合“有教无类”的精神,但不是儒家教育。教学的内容和方法,都有所创新,既不仿古,也非仿欧美。初创的数月,根本谈不上教科书。学生多了,就不能不想到基本的字汇。旧有的《三字经》和《千字文》,是过去幼童的启蒙书,包罗万象,涵盖了历史、地理、天文、道德、人伦、教育,可以说是袖珍《百科全书》。此二书文字简洁,故事隽永,但其中有许多难字,华工不易马上学会,而且用不到。其中的一些故事和道理,也不是他们所易懂的。例如:《千字文》的开头数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谈的是天文,“盈昃”两字,尤其是“昃”,我想不出对华工会有多大用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都还可以懂,但“藏”字不易写。“律吕调阳”,是讲音乐,若试解释给华工听,他们会不会觉得迷糊?

旧式启蒙书虽不合现代之用,但选择千余字作初学读本的构想,我觉得仍是值得参考的。当时在法国工营,每天忙于各种繁琐事务,书籍缺乏,而且我和其他服务的中国学生,都没有编写教科书的经验。在这种情形下,我从一本中文字典和国内寄来的一些报章中,选择了极常用的单字和复词,再加上华工的通俗口语及平常家信习用的词句,总共合起来约千余字,作为华工识字的教材。后来,我在国内推行识字运动,请了许多专家编写《平民千字课》,内容与在法国用的教材差别很大,但以千余字为初学基础的概念,溯源于旅法时期。

为了提供课外读物,我创办了《华工周报》。这是为在英法的华工而办的最早的报刊,也可能是最早的为中国工人而办的报刊,傅若愚兄作我的助手。稿多是我们两人写的,用钢版复写,甚为吃力,石印500份至1000份。纸张和印刷费,都由基督教青年会供给。傅兄毕业于美国密苏里大学新闻系(记忆中如此),为人和气,我们合作无间。在20年代,他也是平教运动的参与者。

《华工周报》创刊于1919年1月15日。它的宗旨,见于创刊号的《本报特告》,那是我执笔的。“本报是特为开通华工的知识、辅助华工的道德、联络华工的感情办的。知我驻法同胞,无论在青年会任干事,或在工营中当翻译,以及在工厂码头作佣工,都是急公好义的人,必愿担任义务,为本报谋进步发达。不致坐观成败,置之于不顾。况事方萌芽,需助为急,非得同胞诸先生的赞助,万难办得有成效的。著作不拘短长,本报无不欢迎的。但文字以用官话为合宜,题论以进德智为标准。投稿巴黎Mr Y.C.James Yen%Y.M.C.A.12 Rued'Aguesseau、Paris,则本报感激无涯矣。”

这段文字,是当时的一种“官话”,既不是文言,也没完全做到“我手写我口”。标点符号,仅限于逗点和圈,文虽无奇,但从它可见,我的思想是一贯的。自始,我并重“德”和“智”;重德显然是儒家的影响。自始,我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相信同胞都是“急公好义的”。虽然我经验过无数次的失望,我至今对人不存怀疑之心,我也相信人如此对我。不疑则不惧,不惧则心安,这也许是我长命的一个原因吧!

由于我对于人的普遍信心,凡事往好处想,我重勉励而轻责难。在《华工周报》第一期中的《恭贺新年:三喜三思》一文中,我先说喜:

各位华工同胞呵:据鄙见看来,各位此次新年,有三件特别的喜事,也有三种特别的思想。今论三喜,与诸公一听。我们中国数千年以来,固执守旧,不求维新,无铁路轮船,无邮政电线,交通不便,旅行艰难,不说出外洋的万中无有一人,就是在本国游历的,也是很少很少的。但各公深负远志,有冒险性质,离家别乡,梯山航海,迢迢4万余里,来到法国做工,不但自己增广见闻,并且可以期满回国,兴家立业,强种强族。各位想一想,这岂不是一件大喜事吗。各位来到法国,虽是言语不通,规矩不熟,有种种的碍难,却自己仍是早起晚息,勤劳刻苦的,为我国联邦做工。各位这样的出力,不是劳而无功的。联邦各国的军官兵士每谈及华工,无不极口称赞,衷心佩服的。同胞乎,你们在外国有这样的好名誉,不特是同你们自己顾脸,也是为我们祖国增光。这岂又不是一件大喜事吗?各位自青岛、威海来,过海之时,有德国潜水艇的危险;登岸之后,又有飞艇炸弹的危险;停战以来,再有瘟疫的危险。不是这样的危险,便是那样的灾难,千千万万的人,阵的阵亡了,轰的轰毙了,病的病死了。各位却承皇天的顾佑,祖宗的大德,得以身安体全,无恙无危。请问各位、这岂不算是喜上之喜吗?

文章尊称华工为“诸公”,或有人不以为然。华工平日对我们服务的学生,非常恭敬听命,称我们为“先生”。他们多比我们年长,称之为“公”,是所谓“礼尚往来”。我一生能工作于各种、各色、各等的人群中,得益于古训“待人以礼”。

文中所说的三喜,都是事实的积极面。“深负远志”一语,用意甚深。我无生花妙笔,也无不烂之舌,不会作惊人之语。数十年来,凭什么说服人们呢?不是理论,不是学问,不是文章,而是永远乐观地鼓励人们朝好的方面想,朝美的方面看,朝善的方面做。世上没有人不需要善意的勉励的。

喜的相反面,当然是忧。任何人看见“忧”字,不自觉地会心头一沉、眉间一缩。我愿人人心往上升、眉开眼笑,所以选用了“三思”二字,以其通俗平易,而又传达了警惕之意。我是这样解说三思的:

三喜的大概,既已听过。现敢与诸同胞讲一讲三思。什么叫三思呢。三思就是思身、思家、思国。请先论思身与诸公一听。欧洲的战事既停。想必在法国的兄弟没有一人不想急时就回中国的。白天谈的是回国,晚间梦的也是回国。有时你心里说,只要英政府让我回国,一个佛朗的工价不给,也是愿意的。同胞啊,回国归家固是极高兴极快心的事。但是请问你自己思想过打算过没有,回了中国之后,干什么事?从什么职业?做什么买卖?方能使你那轻生命到法国来所挣的佛朗,一个能赚一个。俗话说,家有万贯,不如朝进一文,不怕你的佛朗怎样的多,如果你回国之后,游手好闲,不理正经,今天两个,明天三个,一月半载,不知不觉地就把你那苦心苦力所挣的血汗钱全费完了。受饥受寒,恐不可免。同胞啊,小虫蚂蚁,尚知夏天为冬天预备筹划,何以人而不如虫乎?第二,与各位论思家,各位驻法的弟兄,你们的性情嗜好虽各不同,却你们思家的心,我想没有不是一样的。当此新年佳节,谅想你们思家的心必较常更切。在外国吃的虽是洋饭,穿的虽是洋衣,说的虽是洋话,怎能与那家中的粗茶淡饭,土语乡谈,合家团聚的快乐相比。所说“在家千日好”的话。是诚然不差的。各位弟兄,你们既这样的贵家爱家,你们就应当求益家兴家的事,所有的一切亡业败家的嗜好,或是在中国带来的,或是到法国来才学的,都应该勉力全行断绝。旧年吸烟卷的,今年应立志不吸。旧年赌博的今年应誓绝不赌。从正业做安分守己的人,多积存几个富人的佛朗,多学些有益的技艺。期到归乡,可以发家,可以自立。这样你们一番爱家恋家的心,也可以真有实际了。第三,与各位论思国。离本家而后知贵吾家,到外国而后知爱吾国。各位现在外国,爱家的心既较前更笃。谅想你们现在爱国的心,也比较前更大。同胞呵,我们中国国家的外交、内政,有许多我们不忍说,不敢说的。但是你我在外国,有关于中国国体的事,那又不能不说。各位弟兄谅必都知道,你们在法国所处的地位,与在中国所处的地位大不相同。你们住在法国,就算是中国全国全族的代表,外国人以你们作为的好歹,就定我们中国全族的是非。若在本乡本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是你一个姓李的姓王的一人丢脸。但是若你在外国做了坏事,那外国人既不知道你张王李赵的名字,他只晓得说“兴隆瓦”(法人称中国人)这样,“兴隆瓦”那样。所以各位同胞呀,若一个中国人在法国受了军赏营牌,那我们中国人都算英雄豪杰了;若一个中国人在工厂码头上偷了罐头牛肉,那我们“兴隆瓦”都是强盗匪徒了。由此看来,我们中国国体的荣辱,都全在你们各位作为的好歹。同胞同胞,你们在外国作为行事,岂可不慎上加慎吗?

(《华工周报》第二期,1919年1月29日出版)

这是我现存的最早的长文,所以全部录下。由此读者可见,《华工周报》的格调,与一般报章稍有不同。它不擅耸人的警世危言,而力求入情入理、语气温和。对身、家、国的三重责任,是中国人历来所强调的。我借此旧题劝勉华工节俭积蓄、戒烟戒赌、洁身自爱。

我劝勉华工自爱自重,是有感而发。有些华工的行为,很不检点。有一次,一个华工偷罐头吃,英国兵拿鞭子抽他,他仍然一边走一边吃,因此被关到监狱里。第二天,他高高兴兴地跑回来,我问他:“昨晚哪里去了?”他说:“住外国饭店,因为那里房子很好。”当然,这是不体面的事,但不足以代表华工。虐待华工是常见的事,我曾几次向英国军官有力地抗议。但是,一般英国人和法国人,看不起华工。穿得整齐的中国学生,他们叫做“日本人”;面黄肌瘦的,他们叫做“China man”。多气人!我们少数人优秀固然优秀,但不足以代表中国。真正代表中国的,乃是20万苦力。我们没有军舰、军火,但我们有人。由于气愤不平,我认识了民众,爱民众。我受的刺激太大,我想假使20万华工都稍有知识,我就可以组织起来,发挥中华民族无限的威力。20万人的力量不会小呀!有一次英军给德国打败了,英国军官把华工组织起来冲上前线,结果转败为胜,华工得了许多铁十字章,这是不容易的事。又一次,两个法国女子被英军士兵侮辱,一位孔武有力的华工,路见不平,把他们打跑了。她们安全地回到住所,把这事详细报告管事人。第二天,这位见义勇为的华工,便得一封谢帖。

为了适应华工的阅读能力和兴趣,《华工周报》的内容力求简明扼要。数栏旨在益智,如《论说》、《祖国消息》、《欧美近闻》、《欧战小史》、《世界奇闻》。为了进德,辟有《名人传略》。为了联络感情,有《华工近况》一栏。

中国有句俗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华工见我们这些留洋学生,放着绮丽的法国不去尽情游乐,而心甘情愿地为他们闷在屋子里一笔一画地写那邦邦硬的铁钢版,都觉得非努力向学不足以表感谢。我们呢,见他们一字一句地苦苦研读《华工周报》,更努力想法子鼓励,因此举办征文比赛,题目多与国家和社会有关,旨在激发华工的思想、开放胸怀、热心公益,例如:《华工在法与祖国的损益》、《什么叫中华民国》、《中国衰弱的原故》、《民国若要教育普及,你看应当怎样办才好》。华工听说自己的名字、甚至于文章可以见报,见报后还可以寄回中国给家族乡人看,都兴奋得了不得,纷纷练习写作。因为要学写,阅读又较前认真一层,范围也扩大了。应征的佳作,按名次给予奖金——第一名15法郎,第二名10法郎,第三名5法郎。奖金是一种象征,华工勤学的真正收获,在于学习的快乐、见识的提高和自信心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