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港温情
自旧金山乘火车,到康乃迭克州的新港(New Haven)。抵达耶大校园时,我袋中只有86块美元。
莱夫说得不错,耶大对我再适合不过了。新港是个小城,清静幽雅,以大学为主,人家稀落,在修剪齐整的花木后,突隐突现。它与香港的商业气味,大异其趣。耶大的校园,平坦广阔,满林子树叶散播着安详之感。我爱耶大,从始至今。
耶大可爱之处很多,其中之一,是富于人情味。这一特点,我从开始就感到了。我去注册组申请入学,心中惴惴,因为我的证件都是写给奥柏林学院的。办事人看了文件后,很和气地说:“港大是英国学制,和这里的不同。你在港大读了三年,大部分的学分,我们可以承认。但是,耶大的必修科,你还是得补修。用功的话,两三年可以毕业。我希望你会喜欢耶鲁。”
为了学制的差别,我在香港已吃过亏,心理上早有准备。在耶大这样的环境中多读点书,就算是吃亏吧,也是值得的。好在学费可分期支付。读着看吧!1916年9月间,我仍用晏遇春之名在耶大注册。
我住在宿舍。在学生餐厅里当膳券收纳员。这工作简单,得的报酬也很简单,那就是:汤、牛奶、面包三种食品,尽管吃。汤,我是爱的,但喝得了多少?面包吗,也喜欢的,大不了吃两三片。牛奶的营养成分高,可我素来避而远之,因为它味腥。到耶大,为了健身和省钱,我捏着鼻子学喝冷牛奶。至今,我每天早上喝一大碗冷牛奶。当然,不用捏鼻子,已有数十年了。
20世纪初叶,学术和宗教并存于许多学校之中。基督教的气氛笼罩着耶大,校中有教堂,教堂当然有唱诗班。诗班共60人,都是精英分子;主持人是吉普逊(Gibson)教授,擅长风琴。诗班的演唱,是主日礼拜的精彩节目,在校内和校外,都享有声誉。我入学后,经常参加礼拜,和谐宁静之感,充溢心灵,是最高的喜悦。一个多月后,听说诗班走了一人,正在遴选候补。我主动去见吉普逊教授,毛遂自荐。引颈昂首,在他面前试唱。他频频点首,面露喜色,我更是气壮。
唱完后,他说:“晏,你有一副好嗓子。欢迎你参加唱诗班。在这里唱诗,你每学期可得一个学分。如果不拿这个学分,你可拿100块钱。任你选择。”
我正在忧愁学费,迫不及待地回答:“忘了那个学分吧!我是个穷学生,急需这100块钱。”
他大笑,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真聪明!你得了100元,恭喜你!”
亲爱的读者,1916年的100美元,可是大钱,比1984年的1000块还大。在学校吃顿饭,还花不上一毛钱。许多人的工资,每天不到一块钱。这100元对我的实惠固大,给我精神上的鼓舞更无法估计。据说,我是耶大唱诗班的第一个东方人。不为肤色拒我,足证此校的雅量。我从此相信,在民主的环境中,在基督博爱精神的感召下,种族歧见的逐渐消除,不但是可能的,也是必然的。
对我展示友谊的,非仅唱诗班。一般说来,耶大的学生,甚有教养,出自富贵之家,但不势利。他们经常邀请外国同学去家里过节度假。比较熟悉些的,更为我们筹划谋生之道。淑希和我,就是在他们的协助之下完成学业的。
淑希有一位哥哥,在汕头开抽纱厂,产品如桌布、餐巾、枕头套,寄到美国,让淑希和我代为推销。每样寄来的产品,他哥哥标一定价,卖价由淑希和我自定,所卖超过所定的归我们。一些同学的母亲们,知道我们有物待销而不知门路,就为我们在各自的家里开茶会,邀请亲友和邻居来聚会,在一桌上展示各种抽纱品。太太、小姐们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欣赏这些异国工艺,多是赞不绝口:“这个好漂亮!织得多么细巧!多少钱?10块。好便宜!”另一位说:“这个市上买不到,我买去送礼,一定受欢迎。”女主人在旁,再添上一些美言锦语,货品常一售而空。如此,淑希和我的学费和生活费用,都有了着落。
在耶大,我的最好的朋友,是查理·塔夫特(Charles P.Taft)。他的父亲是威廉·塔夫特(William H.Taft),美国第27任总统(1909~1913)。查理可不喜欢别人提起他是某某人的儿子。他的生活和衣着与一般学生无异,毫不炫耀。功课好,口才又好。校中的演讲和辩论比赛,他常是冠军。极孚众望,是兄弟会的领袖。由于他的介绍,我也参加了兄弟会。查理高大健壮,英姿飒爽,是校中足球队的队员、篮球队的队长。他是活力的化身,而且俊美倜傥,微笑时格外可爱。待人热诚敦厚,富同情心。他后来是名律师。1961年始,他任国际乡村改造学院的董事会董事。1975年至1979年,他任董事长。1979年后,因衰病退居荣誉董事长,仍连任董事,直至1983年夏逝世。旧友凋零,怎不令我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