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牧师与西学堂
大哥带我到达姚牧师的西学堂时,是在天黑以后。姚牧师自己来应门。在黯淡的煤油灯下,他的高大身子穿着黑色长衫,像是一个庞然黑影挡在面前。一抬头,我看见深陷的两眼,熠熠发光,照着浅黄的胡髭。这形象,我前此从未见过。小孩子怕鬼,又怕洋人,由于这心理,我顿起害怕之感。
大哥把我留下,他自己去一客栈。姚牧师领我去学生宿舍,4个人住一间屋子,每张床睡两人。我驯顺地上了床,虽然疲倦不堪,可怎么也睡不着。天明大哥起程回家,我就看不到亲人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过得来吗?要是过不来,自己又走不回家。越想越担心,竟哭出声来,把姚牧师和同学都闹醒了。
第二天清早,姚牧师把大哥从客栈请来,对他说:“令弟还小,还是带他回家吧!过两三年再来罢!”
这话使我羞悔交并。“爹娘满怀希望送我来上学,如果就这样回去,哪有面目见人!”我请求大哥让我再试一晚。这一晚仍旧想家,但我下决心不哭。再一次,我学会了忍耐。
科举废后,中国的教育制度,经历了一段新旧交替的杂乱时期。姚牧师的西学堂,相当于后来哪一种学制,实在很难说。我想,略似后来的高小和初中程度。西学堂有20多个学生,在14岁到20岁之间,我是最年幼的一员。大多数学生的家住在保宁,是走读生,其余四五人来自外县,住在校中。学堂由内地会资助,学生不用缴学费,只缴很有限的膳宿费。周日,住宿生一起吃简单的中国饭。星期日,姚牧师请我们住校生去他家打牙祭。
西学堂和内地会教堂,同在一个院子里。学堂的规模很小,一间是我们的教室,一间是宿舍,另有一方操场。姚牧师和他的家人,住在学堂隔壁。他一家人,态度谦和,毫无一些在华洋人的骄横之气。他学汉人,把前面的头剃光,后面挂一条黄发长辫,有时戴瓜皮小帽。也学了中国读书人的斯文,可是洋溢着青春欢愉的气息,望之精神一爽。他那时已30多岁,可朝气勃勃、身体健壮、精神饱满。我们学生,受过礼教的束缚,倒显得少年老成。耳濡目染日久,我们也“返老还童”了。
姚牧师是西学堂的校长,兼主要教师。他一人教数门课程:英文、数学、地理。英文是最重要的一科,每天都要上。姚牧师是英国人,发音准确,使我受益很多。我们读英文,也像读中文一样,老师读一句,学生在下面跟着朗诵。这些课目,都没有教科书,老师把要点写在黑板上面,学生用石笔抄在石板上面。笔、墨、本子,都是穷学生所买不起的。
本着“为基督征服世界”的战斗精神,早期来华的传教士,企望“征服崇拜偶像的中国”,却发现孔夫子挡住各方要道。到19世纪的70年代,传教士已从现实中得一结论,那就是耶稣必须与孔子联盟,才能攻进中国的人心;基督教必先中国化,而后方能化中国。姚牧师和他的西学堂,就是这结论的一种体现。他不但在生活、态度、衣着上尽量中国化,还为我们请了一位秀才来讲《四书》,教中文作文。姚牧师每天为我们讲解《圣经》,常以儒家的学说作为注释。礼拜日,教堂举行主日崇拜,学生自由参加,不是硬性规定。姚牧师的中国话虽然说得不流畅,他的讲道,我们不大听得懂;他也不摆出道貌岸然、庄重神圣的样子。但从他对我们的爱护备至、谆谆善诱,我们看到了基督的榜样。“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可用来形容姚牧师的以身教感人。因此,我和数位同学,于1904年自发地领受洗礼。
姚牧师原是测量员,因见当时有些来华传教士趾高气扬,采居高临下之态,引起中国人的反感,他深以为憾。于是放弃了本业,从事神职,不惜万里跋涉,想以爱的教育,从根本上感召中国少年,再由他们出去传播福音。内地会本以布道为主,不重教育。姚牧师的创办西学堂,曾引起会内人士的反对。但他终以坚毅和信仰克服了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