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恩永怀

亲恩永怀

这火种来自何处?来自远古,来自近世。因此,话得从头说起。

我的乡井在四川巴中县。那儿,有我多少脚印,踏在山之巅、水之涯。那儿,埋葬着父母亲的慈骨,也珍藏着童幼年温馨的记忆。尽管我是四海为家,有时午夜梦回,难免乡思万缕。书声、弦声,以至樟茶鸭、豆豉鱼,都是可怀念的。尽管最近30多年来,我常用的是英语,偶用母语,乡音未改。记忆中的故乡,随着我环绕天涯。

究竟哪一年,在巴中出生了我,是个疑问。我一向以为,生于西历1893年10月26日。可是,近年家乡亲人来信,说我九十有三了,也就是生于1890年。

晏族子弟取名,照族谱排行是:“名正言顺,事成礼乐兴;声鸿室大,世代文章盛。”远祖晏顺宝、晏事叩、晏成才、晏礼忠。父亲讳乐全,字美堂,承继先人之业,是塾师,兼谙中医学,能看病开方,乡人敬重他的仁心仁术,按照传统,称之为儒医。

母亲娘家姓吴,经济景况似乎比晏家稍强。在许多方面,母亲是个传统的女性——不识字、小脚、持家勤俭、教子严明。她是位真正的严母。有一件小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一年重阳节,大哥和他的朋友去登高,意气风发之余,饮酒以助吟唱。大哥竟喝醉了,归途中,遇到一位晏族的晚辈。不知怎的,两人话不相投,大哥把这位晚辈骂了一通。旁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大哥一到家,母亲立刻集合全家大小,训责大哥一不该喝醉,二不该酒后失态,给晏家丢脸。大哥低垂着头,不敢申辩。他那时大概已30出头,有妻有子,而且是巴中县游击(武官)的掌稿(文书),在乡中算是有头有面的。可是母亲仍然拿出鞭子,命大哥伏在一条板凳上,气颤颤地说:“我今天要是不打你,是我对不起晏家。小辈要是都学着喝醉,还了得!”刷!刷!刷!他不敢吭一声。我们默默无言,只能暗中替他难过。这件事常使我联想到中国母亲在家中的威严。我一生与烟酒无缘,也许和这件事,多少有点关系。

父母亲共生育4男2女。我是意外的幺儿。生我时,母亲已40左右。她的奶水不足,那时既没有奶粉,更没有婴儿食品。邻居的一位娘娘,是母亲的好朋友,看我瘦得怪可怜的,天天咀嚼米饭和锅巴喂我。感谢她的哺饭,我居然长大,而且活到这把年纪。于今,医生说,我很健康,血压正常,胆固醇不高,吃得下,走得动,看得见,听得见,手不抖,而且还能游泳,讲课,上班。摆龙门阵,话定县当年,更是乐此不疲。老天垂爱,有过于此吗?就是有点小遗憾,活到老,胖不了。对我来说,长胖是天下最难的事。在这怕胖的时代,我得天独瘦,瘦有瘦劲儿,也聊可自慰了。

据家人说,我的外形像母亲。她白净清秀,颇有威仪。但在神态和性情上,我秉承父亲的成分居多。我怎样也记不起他发怒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他是个典型的读书人,谈吐斯文,待人和气。最难忘的是他的笑容,温善可亲,好似春天的阳光。“春风风人”一语,用在他身上,非常恰当。从他,我常想到身教的重要。